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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9)



 “下一个节目,滑稽小品:吃豆。表演者:钱英豪,赵金。”

 掌声响起。牛丽芳闪进来。我还在发愣,钱英豪推我一把,说:

 “上台呀!”

 我们来到战士剧团后,剧团的编导帮我们把节目加工提高了不少。在连里在团里的表演基本是即兴的,扔多少豆没数。有一次钱英豪投到我嘴里的huáng豆足有半公斤,我来不及细嚼——他的豆像机枪子弹般she到我嘴里,为了不出疵漏,我只好囫囵吞豆。下了台肚子整夜发胀,崩崩崩大放响屁。业余剧团的编导规定我只吃四十九颗豆,每七个豆为一个单位,每个单元有固定的形体动作,又清楚又简洁。哪一个豆从什么方向飞来我心中都有数,可保万无一失。导演还给我们换了服装,我扮成老农:头扎白毛巾,上穿对襟褂,下穿扎腿裤,足登二道鼻布鞋。钱英豪扮成顽童:上穿红坎肩,下穿绿裤子,赤着脚,头上起一撮毛,扎成一根冲天小辫。整个一副马戏团小丑打扮。那四十九颗豆装在他脸前的小布袋里,袋口用猴皮筋系着,以防蹦跳时颠出来。战士剧团的编导说我是钱英豪的爷爷钱英豪是我的孙子,我们俩表现吃豆的过程也就是祖孙嬉闹的过程。

 那时思想刚刚解放,舞台基本上还是由工农兵形象占领着。我和钱英豪一上台,台下就响起了一阵古怪的笑声。第一组七个豆是我坐在椅子上,仰起脸,张着嘴,钱英豪站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把豆子一粒粒投到我的嘴里,颗颗香甜,粒粒命中。台下一片掌声。第二组七个豆是我站着,钱英豪坐着,把豆投到我嘴里,粒粒命中,颗颗香甜。台下掌声一片。我们来了qíng绪,忘了拘谨,随机应变,小花样百出,突破了战士剧团编导为我们编织的圈套。钱英豪这小子早就有yīn谋,在那只小口袋里装了起码一百颗豆。最jīng彩的一颗豆是这样吃法:我们俩背对着,距离五米半,我仰面朝天,他捏着一颗豆,从他的头上高抛起来。我等待着那颗豆,我在仰望那颗豆,我在盼望那颗豆。舞台上炽亮的天灯刺得我眼睛难受。它来了,像个金色的小甲虫。这颗豆扔得准确无比,凭感觉我知道它会掉在我嘴里,根本不要我用嘴修正。一转念间它就落在我的舌尖上了。台下的掌声和笑声十分热烈,我脖子硬了,眼睛花了,肚子胀了,老孙子,饶了爷爷吧。钱英豪往大肥裤腰里一伸手,又拽出一袋豆子来。足有一千粒!我可不管你了,孙子,爷爷我飞一样蹿到后台去了。钱英豪追下来。这是即兴创造,后来据团长说这样结束十分有趣。前台主任喜笑颜开跑过来,拉着我们往前台推,舞台下像烧豆一样。我着急地说:

 “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主任说:

 “谢幕!谢幕!”

 我们哥俩谢了幕。回来后,我说钱英豪你安的什么心肠?想撑死我?他说伙计你以为当我的爷爷你那么容易?我说不容易不容易真他妈的不容易!我们俩正低声争吵着,牛丽芳报幕回来。没看到我们时板着脸,一看到我们,脸板不住了,“噗哧”一声她笑了。紧接着她用手掩住了嘴。这一笑意味着她喜欢我们了。我心花怒放。正想找句话儿说,他妈的钱英豪又抢了先。他从袋里摸出一把豆,扬起胳膊,说:

 “老牛,张大嘴!”

 牛丽芳一愣,把手从嘴上拿下来。她不但没有张大嘴反而紧紧地绷住了嘴,松弛了的脸蛋又板了起来。她再也不理我们,连看一眼也不。钱英豪这一个玩笑把我们通向她的友谊之路彻底堵死了……

 我把思绪从“吃豆”中拉回来时,看到他已在树冠上铺下了一块粉红色的塑料布。看起来他的树冠里一定还储藏着许许多多宝物,即便他从树冠里提出一支压满子弹的冲锋枪我也不会再吃惊了。他把面包、香肠、烧jī摆在塑料布上,拧开酒瓶子,伸手从树冠里摸出两个搪瓷缸子,咕嘟嘟倒酒,在我们周围立刻就弥漫了浓郁的酒香。

 他端起搪瓷缸子,举到我面前,说:

 “为了咱哥俩的久别重逢——gān!”

 搪瓷缸子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我们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几大口,酒jīng立即渗入血液。他的脸上,有一层铁锈样的屑片,轻轻地落下来。他感慨地说:

 “十几年没闻到茅台酒味了。”

 “这酒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送礼的人把它的身价哄抬上去啦。”

 “我知道,我们这边也兴起送礼风来了。”他撕了一条jī腿,先放到鼻子上嗅嗅,然后快速地吃起来。我惊异地发现他的吃相邪恶而丑陋。他把整条jī腿塞进嘴里,嘴唇不动,牙齿咯咯唧唧一阵响,手里就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骨头了。他把骨头随手往河里一抛,水面上翻起几簇làng花,一条红色的大鱼像电一样地闪现了一下它的身形,随即便消失了。

 半缸子酒落了肚,他脸上的铁屑剥落了几层,显出了青紫的底色。酒意上来,他的话明显地多起来,身体也在树冠上前仰后合。

 “兄弟,我知道你方才想什么?”他狡猾地笑着说。他这种狡猾的笑容我十分熟悉,每逢他这样笑,就说明他要捉弄人了。不过现在他是不大可能捉弄我了。

 “你说我在想什么?”我说,“猜对了我敬你一杯酒!”

 他哈哈一笑,说:

 “我要猜不透你心里那点小念头,就枉做了十年鬼!你在想她——”

 “她是谁?”我故意装糊涂。

 “大嘴巴牛丽芳呀!”

 “你算蒙对了吧!”

 “根本不是蒙,”他说,你脑子里想什么,我隔着你的颅骨就看到了。你的脑子里有一块屏幕,像个火柴盒那么大,大嘴巴牛丽芳在那儿闪过来闪过去,你怎么能骗得了我?”

 “噢呀,”我说,“你这不是具有特异功能吗?”

 “在活人的世界里算特异功能,在死人的世界里就不算稀奇了。”他说。

 “好好好,”我把酒瓶里的酒统统倒到他的搪瓷缸里,说,“算我输了,敬你一杯。”

 他端起缸子,一仰脖子灌了个罄尽。又一层锈屑从他脸上噼噼叭叭地爆裂下来,这时他的脸变成了嫩绿色,那些个痤疮颗颗鲜红。鲜红嫩绿,相映成趣,使他的脸像一幅鲜活可爱的图画。

 他说:“你知道牛丽芳的qíng况吗?”

 我摇摇头,说:“到了南边后,我跟老部队断了联系。她大概有四十岁了吧?老太婆了。如果她发了福,她的嘴可能会显得小一些,如果她瘦了,那嘴可就更大了。”

 他说:“反正咱都是过来的人了,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他倏然进了树冠,转眼又冒上来。他递给我一个赭红色塑料封面的相册,说:

 “你先翻着看看吧!”

 我翻开相册,逐页看着那些因埋藏地下多年而变得霉迹斑斑的照片。第一页镶着新兵连时期的钱英豪,huáng县工农兵照相馆的作品。钱的脸色灰白,鼻子上像抹了一块石灰。接着翻出了我们五个同乡战友的合影,也是huáng县工农兵照相馆的作品,五个人分两排,前排坐着我与胖子张思国,后排站着郭金库、钱英豪、魏大宝。左上角印着一行字:“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着这张照片,我黯然神伤:钱英豪牺牲了。魏大宝复员后犯了伤害人命罪,判了十二年徒刑。张思国复员后在家下庄户,听说还没说上个老婆,光棍着。“郭金库运气不错,”他把话cha进我的思绪里,“去年上边来了文件,说凡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立过三等功以上的都可吃国库粮并安排适当工作,郭金库立过三等功,安排在乡里专搞计划生育。”继续往下翻,翻出了钱英豪与他媳妇李翠香的结婚照,钱英豪战前全副武装的照片……最后出现了战士剧团报幕员大嘴姑娘牛丽芳的半身放大照片。这是一张艺术照。照片用的布纹纸,周围是锯齿状花边,蓬莱县工农兵照相馆的作品。照片上的牛丽芳侧着脸,睫毛翻卷,眼波流动,满腮微笑,看不到完整的大嘴,只能看到一个妩媚秀丽微微翘起的嘴角。往昔的“峥嵘岁月”稠密地在我的脑海中那块火柴盒大小的屏幕上闪现出来,那张陈旧的凄凉大嘴使我忧伤而惆怅。我合上相册,长叹一声,把牛丽芳送回了我们的“峥嵘岁月。”

 河水愈涨了,几乎没了波làng,水面辽阔,浩浩dàngdàng,那些鸟鸥们翩翩飞舞在我们眼前。太阳略微露了一下脸,满河金光闪闪,河心那道激流处,竟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好像炽热的钢水在流淌。雨点在阳光下,亮得如同金星星。

 “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子?”我把自己从对牛丽芳的思念中解脱出来,故做轻松地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吧,免得你听了难受。”

 “瞎扯,我跟她无亲无故,我难受什么!”

 “正因为跟她无亲无故你才难受呢。”

 “别卖关子了,老实jiāo待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狡猾地一笑,说,“无非是搂搂抱抱罢了。”

 “说说说,说详细点!”

 “咱俩从战士剧团回huáng县后,我因为食物中毒去守备区医院住过院,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偷吃了食堂的螃蟹,上吐下泻。”

 “刚好牛丽芳也在那儿住院,细菌xing痢疾。我需要跑厕所,她也需要跑厕所。一见面我就说:‘小牛!’——知道为什么我不叫‘老牛’叫‘小牛’吗?‘小牛’好听亲热还证明她很小很可爱,她一咧嘴,笑了,说:‘吃豆的!’我说:‘你怎么啦?’她反问:‘你怎么啦?’我说:‘吃豆吃撑了,拉肚子。’她噗哧一笑,说:‘少吃点,不知道军马场饲料紧张吗?’我说:‘今后不吃了,省下huáng豆喂小牛。’她说:‘我才不吃那鬼东西哩!’我说:‘你吃什么?’她想了想,说:‘我吃青糙!’我说:‘对,你吃的是青糙,挤出的是奶!’她说:‘你真讨厌!’”

 “就这样,一来二往,越混越熟。她就把照片送给我了。”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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