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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_莫言【完结】(14)



 车间里哨子响,柴油机又轰鸣起来,这些声音似乎真实似乎幻想,很远很远很远……很细很细很细……郭麻子死劲儿踢着我,也不会不踢李志高。头脑深处那一点光明渐渐地扩大,驱赶着沉重驱赶着黑暗驱赶着寒冷。我睁开眼,看到团团簇簇蓝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终于爬了起来,李志高也爬了起来。

 郭麻子的怒骂把树上夜宿的麻雀都惊动了,它们扑棱棱飞起,像几块黑石头,滑到棉花加工厂外那广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监督着我们,甚至动手帮我们往篓子里装棉花,感动得我够呛。

 杠子一上肩,我的腰椎一阵奇痛。我肩膀一歪,杠子滑下,刚刚离地的大篓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志高像一堆ròu,软在篓子后。

 “他娘的,这是昨弄的?”郭麻子说,“昨夜还是一对生龙活虎,今夜就成了松包软蛋?睡大了?闯老婆门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们还gān不gān了?”

 李志高哭丧着脸,棉花的蓝色光芒辉映着他脸上的粒粒冷汗。他说:

 “郭主任……我们俩……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么着,反正你们俩用头拱也得把棉花给我拱到车间里去!”郭麻子风风火火地跑回了车间。

 李志高低声说:“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无论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欢她,我跟她好了,你心里不痛快。咱兄弟俩qíng同手足,不要为个女人伤害了感qíng,天下好女人多如细砂,待几年等你长大了,大哥我保证帮你找个胜过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给你做媳妇!”

 他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满肚皮的怨恨顿时消解,我说:

 “李大哥,只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别说傻话了,咱死了也要把这台戏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霉。”他羞愧地说:“你担待点,我跟她闹那事闹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隐秘告诉了我,不但没激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qíng舒畅,我说:

 “李大哥,装篓的活我包了,你只管抬就行!”

 “一块gān。”他说。

 我把腰带煞进去两扣,往手里啐口唾沫,伸开胳膊,如láng似虎,扑向那些一团团、一摊摊、仿佛由无数只蓝幽幽的眼睛积聚成的棉花群体。它们像海绵像橡胶像盘蛇像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搂抱住它们时,全身腻起了一层jī皮疙瘩,眼前一片绿,喉咙里味道腥甜,但我咬牙发狠搂抱它们,在一个瞬间里,我觉得搂抱棉花的感觉也就是搂抱方碧玉的感觉……

 抬着它们向车间奔跑,像抬着一篓yīn冷的蓝蛇,它们在篓里鸣叫着,纠缠着,令我脊背yīn凉,为了逃避它们,我必须快跑。

 对棉花的厌恶和恐怖恶xing地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为了躲避它们,我必须用最快、最狠、最准的动作把它们搂抱起来,把它们投进竹篓。在车间里,踩着它们我感到它们在蠕动,这感觉bī着我快跑,大步快跑,让脚板尽快踩到坚实的土地。为了甩开,必须接触;为了逃避,必须进入。这个夜晚是蓝幽幽的夜晚,是我与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斗的夜晚,我没有疲倦,没有痛楚,只有yīn冷、粘腻、蠕动的bī迫与追击和我的反击与进bī。

 凌晨四时,那些蓝色的、唧唧的东西已经在女工们身左身右成为峻岭,紧靠墙壁外有一线路。最后一篓子抬进来时已无法行走,我们拖着它们沉重粘腻,脚踩着它们沉重粘腻,腿陷在它们里的沉重粘腻,最后在顶峰上把它们倒出来,依然沉重粘腻。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qíng,只能看到她们金huáng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像鲜红jú花瓣儿一样点点划划频繁舞动着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的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这时,在我们身后响起郭麻子的胜过嘉奖的大骂:

 “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里憋死吗?”

 早就留了心的孙禾斗和“铁锤子”,终于把李志高和方碧玉从棉花垛里抓出来了。抓贼拿脏,抓jian拿双,方碧玉和李志高只穿着小衣裳站在办公室里发抖。孙禾斗端着那杆老掉了牙的破大枪,时而指着方,时而指着李,指方的机会比指李的机会多。他的两只眼珠子像耗子一样往方碧玉身上乱钻。孙说:

 “看你们还跑!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铁锤子”大喊大叫:“书记呢?厂长呢?快来看看你们培养的模范人物!”

 又跑到男女宿舍门口大声吼:

 “来呀,看腚的啦,白看不要钱。”

 当时正是晚上十点多钟,我正在chuáng铺上似睡非睡,李、方敲墙相约而出我知道,所以“铁锤子”一吼我就知道他们的事发了。宿舍里炸了营,都想看热闹看稀罕,便提着裤子趿拉着鞋蹿出来,围在办公室门口。说什么的都有。孙红花等几个gān部女儿,骂方碧玉破鞋,骂李志高流氓。李志高垂着头,方碧玉却渐渐昂起头。“铁锤子”抱着李、方的裤子,得意洋洋地对人们宣讲:

 “我早就看出这两个家伙眉来眼去的不地道。我和孙禾斗跟踪了好久,滑得像泥鳅一样,三转两转就没了影。这俩家伙,打起地道战来了,在30号垛那儿挖了一个秘密地道,一直钻到垛中间里去,暖暖和和的,真会找地方。”

 这时候,正在小伙房里喝酒的书记和厂长闻讯起来,都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屋里qíng景,两人都愣了。“铁锤子”把怀里抱的衣裳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

 “二位领导,看看吧!”

 厂长一拍桌子,说:

 “胡闹!”

 也不知他是说“铁锤子”和孙禾斗胡闹,还是说李志高和方碧玉胡闹。

 支部书记对门外的人说: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

 支部书记关上门,说:

 “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我们都趴在窗上看。李志高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方碧玉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穿完了衣服还对着人笑。

 “你还有脸笑!你们gān这种事,对得起爹娘吗?”厂长拍着桌子说。

 “我豁出去了。”方碧玉说。

 “电流”在窗外说:

 “听听,真不要脸!”

 支书拉开门,十分生气地说:

 “回去,都回去!”

 往宿舍里走。我感到很难过,很压抑,心中莫名地产生了对“电流”的仇恨。趁着黑暗,摸起一块半头砖,掷到她的腰上。

 “电流”哇啦一声叫,紧接着哭,但没人理睬她。

 当夜里,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上班,方碧玉的位置找了一个女工顶替。我跟李志高的大篓子由另外两个男工抬。我被分配到清花机上。这活儿很累,很脏,要用铁叉子把棉花拨到清花机里。所谓清花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大铁皮壳里装上一只缀满手指那么粗、筷子那么长的铁齿大滚筒,用一台功率很大的电动机拉着,一转起来轰隆隆响,像威力巨大的坦克车。我对这玩意有点发怵,生怕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吐出来就是一堆杂碎。

 挑着抱着拨着这些蓝色的jīng怪棉花,我挂念着李志高与方碧玉。我的心qíng挺复杂的,因为我从心里喜欢方碧玉。他们俩的头颅漂浮在棉花中的qíng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恨透了“铁锤子”这个王八蛋。

 厂里会不会把李志高和方碧玉开除呢?

 厂里没开除方碧玉,也没开除李志高,只是给他们调换了工作。李调到维修车间红炉组抡大锤打铁,方调到食堂里烧火、挑水。大家都说他们因祸得福,因为这两件差事都比他们原先的活儿轻松,而且不用上夜班。

 据说支部书记把孙禾斗和“铁锤子”骂了一顿,骂他们不懂政策。

 “铁锤子”眨巴着眼骂:

 “他娘的,厂里保护破鞋流氓,这是谁的天下?”

 中午开饭时,我们村支部书记和他儿子国忠良带着几位jīng壮的民兵,拿着棍子、绳子闯了进来。国支书站在伙房外边,双手叉着腰,气汹汹地说:

 “去,把那个骚狐狸揪出来!”

 国忠良满脸赤红,喃喃着:

 “爹……算了吧……”

 “窝囊废!要你有什么用?”国支书骂道。

 “你们去!”国支书命令民兵。

 民兵们面有难色,互相看着。

 国支书很生气地说:

 “看什么?去呀,出了事我兜着!”

 临时工有不言语的,有靠边看热闹的,“电流”她们欢欣鼓舞。我缩在人堆里不敢伸头。

 几个民兵拿着棍子要往伙房里闯。

 美男子江大田挺着胸脯站在门口,大声说:

 “你们想gān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是谁?我找我的儿媳妇,你管得着吗?”国支书靠上来,蛮横地说,然后又对民兵们下令,“进去,抓她出来!”

 江大田亮出两把菜刀,一手攥一把,堵在门口,说:

 “我看看你们哪个敢进?!”

 国支书说:“给我先把这个小子拿下!”

 几个民兵提个棍子凑上去。

 厂支部书记来了,说:

 “光天化日,闹起土匪来了!”

 国支书说:“你放屁!”

 厂支部书记说:“原来是你?这里是国家的工厂,不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把你那些威风找块棉花絮包包搁起来!”

 国支书说:“什么国家工厂,是jì女院!”

 厂支部书记说:“滚!你再闹我就给县里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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