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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_莫言【完结】(16)



 “是。”我坦率地说,“从我懂了男女的事时就迷你,疯你,想你……我……爱你……碧玉姐。”

 “可惜我已是破鞋了。”她幽幽地说。

 “我不嫌你。”

 “你迟早会嫌我的。”她说,“男人都一样。”

 “我跟李志高不一样。”

 “现在还不一样。”

 “将来也不一样。”

 她凄凄地一笑,说:

 “你想了我这么多年,怪不容易的,今晚上我就如了你的愿吧。”

 我浑身打起哆嗦来。

 “你害怕了?”

 “我……我……不怕……”

 “你不怕国忠良?”

 “不……不怕!”

 “其实你也用不着怕,”她说,“今晚上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说,就只有鬼知道了。”

 “我不说。”

 “说了也不要紧。”她说着,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

 “你也脱了吧!”她搂过我的头,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我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气猛地流遍我的全身,首先渗入我的骨髓,然后渗入我的大脑。

 蓝色的光布满她的全身。

 她的声音蔫蔫的,像一簇簇忽明忽灭的小火苗。

 “你怎么还不脱?”

 她用金huáng的眼睛盯着我,她的蓝色的牙齿像透明的水晶,嘴巴里一片紫罗兰。她跪着,挺着那双我在清晨给棉花喷药时就云里雾里看见过的耀武扬威的rǔ房,像两只咻咻喘息的小shòu。她伸出鲜红的手指,解开了我的衣服,脱光了我的衣服。

 她把我抱在怀里时,我周身僵硬,又一次像极度疲劳后一样,脑子里只有一点光明。我觉得我沉入一个冰窖之中,四周堆满蓝色的、蠕动的、吸收一切的、冰冷腻人的棉花。先是她与这种怪异的棉花融为一体,后是我与她融为一体,与她融为一体也就与棉花融为一体……

 她按着我的心口,悲哀地说:

 “兄弟,你还太小了,我对不起你……

 冯结巴把我们吼起来,让我们准备接班。我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正碰上方碧玉。她穿着工作服,戴着大口罩,只露着两眼。她说:

 “兄弟,回去睡个好觉吧,姐姐替你一个班。

 我说:“不用不用,你忙了一天,够累了。”

 她说:“明日上午,你替我回趟家,要过年啦,捎点东西给俺爹。”

 我说:“那也不用。”

 她推我一把,说: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还要争执,她已经往车间走去。

 后半夜里,朦胧中听到吵嚷声,我爬起来,听到有人大声喊:

 “出事了出事了,方碧玉让清花机给搅碎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清花机旁血ròu模糊,一群人围着一丝不挂、周身窟窿、脑袋像烂冬瓜一样的方碧玉。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浑身哆嗦着,宛如狂风bào雨中绿油油的树叶。远处传来雄jī的喔喔啼声,天就要亮了。

 大年夜里,正在门口值班的孙禾斗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远远地飘来,他厉声问:

 “谁?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那影子嘻嘻地笑着bī过来。孙禾斗感到有一股凉气突然包围上来,使他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借着那盏水银灯碧绿的光芒,他看到来者周身粘满白棉花,满脸鲜血,不是别人,正是方碧玉!孙禾斗双腿一罗圈,跌坐在地上,屎尿一裤裆。

 同一夜里,喝得醉眼的“铁锤子”出外撒尿,突然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叉住了他的脖颈,他硬着舌头说:

 “别、别闹!”

 这时他的脑后响起凄厉的笑声,他一回头,看到了方碧玉沾满鲜血的脸。

 事发之后,在棉花加工厂过年值班的人,都回忆起仿佛听到过车间里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声。

 我仿佛从极高处跌落下来,落在一个棉花的海洋里。我的身体四周无数棉花像洁白的雪làng花一样,缓慢地飞腾起来,又缓慢地跌落下去。飞腾和跌落都静悄悄的。无数瓣棉絮像漫天大雪飘飘而落,渐渐地埋没了我的身体,刚开始我还能从棉花的fèng隙里看到天上的太阳,南飞的雁阵,后来只余下苍白。我想我已经被棉花埋葬了。我为自己的葬礼哭泣,泪水沿着两腮流下。一个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葬礼是很幸福的事qíng,尤其是当你看到心爱的人儿为你的死亡而哭泣的时候。方碧玉在为我哭泣,她的眼睫毛上挑着晶莹的露珠。她身着一袭轻纱,飘飘yù仙,真是亭亭如玉立,款款如柳烟。她手抓着棉花,一瓣瓣往我脸上洒。马兄弟,安息吧!我在棉花里哭泣……下雨啦下雨啦!有人在我脸旁喊叫。我奋力从棉花梦里挣扎出来,感到有一些热乎乎臊哄哄的液体滴到脸上。抬眼上望,头上的席fèng正往下渗水,原来是上铺的人尿了chuáng。遭殃的四五个人齐声骂起来,上铺的人一声不吭,好像死了一样。天亮后才知道尿chuáng的人是打包车间的杨贵,一个极其健壮的大汉。听他村里人讲,杨贵这样一条车轴汉子,竟讨了个身高不足一米的侏儒为妻,否则只有打光棍。我看过杨贵发火,相当可怕。起因是打包车间的李结实拿他的侏儒妻子开玩笑,杨贵双眼血红,双手卡住了李结实的脖子,不是众人死力相救,李结实就死在他手里了。

 冯结巴夜里站岗巡逻,到了半夜时分,腹中饥饿难熬,便背着大枪,转悠到食堂附近,想找点东西吃。食堂锁着门,进不去,想撬锁又不敢,叹一口气,晃晃悠悠往前走,忽然想起食堂外有一席棚,席棚里有一口大锅,是专为给临时工煮地瓜安的。也许能找到块地瓜吃。弯腰进了席棚,闻到了地瓜油的味道,感受到尚未散尽的热量。忽听到有细微的声响,吃一惊,摸出手电筒,刷一道白光she出,罩住了灶前柴糙上两个没穿裤子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赵虎和赵一萍。冯结巴认真地说:“你,你们别怕,接着gān,我给你们、站、站岗。”这两个人急忙穿上裤子。赵一萍弯着腰跑了。赵虎和冯结巴套近乎。冯结巴说:“我饿得慌,没功夫跟你嗦!”“赵虎说:“我那儿有饼gān,你等着。”一会儿功夫,赵虎果然给冯结巴送来一斤饼gān。

 “以后我每天夜里都想去席棚里去找饼gān吃,人家再也不去了。”冯结巴笑着说。

 列车鸣着长笛,冲过一座铁桥。

 打包车间临时工张洪奎负责踩包——把棉花倒在那个高两米半、宽八十厘米、高七百五十厘米、外包铁皮的木箱里踩实,然后推到打包机那个可上下升降的挤包拴上。张洪奎换班前踩了半包棉花,疲倦袭来,竟坐在箱里睡着了。换班的前来,以为此箱已踩好,便推到打包机上,开动机器,铿铿地挤上去。挤着挤着,箱fèng里哗哗地流出血水来,知道大事不好,开箱一看,张洪奎已经变成一张ròu饼了。

 方碧玉的尸体用白布层层包裹起来,埋在许莲花墓旁边。她死后,厂党支部书记找我去了解qíng况。我如实汇报。有人说她是自杀,因为她有自杀的理由:丑事败露、遭公公棍打、李志高叛变。大家都痛骂李志高不是东西。连“电流”、“一撮毛”这些素与方碧玉为敌的gān部子女也骂。

 厂里派我回村报告方碧玉的死讯。

 国支书说她死活已与国家无关。

 方碧玉的父亲听到女儿死讯,悬梁自尽。

 她的后事只好由厂里处理。

 女工宿舍里哭声震天。

 孙禾斗、“铁锤子”灰溜溜。大家都说方碧玉是被他俩bī死的。

 闹鬼之后,孙禾斗神经失常,送到jīng神病院里去。“铁锤子”大病一场,差点送了命。两人出院后都死活不在棉花加工厂gān了。

 李志高到方碧玉坟上祭奠、痛哭。他头发凌乱,眼窝凹陷,看样子是真悲痛。也有人说他在演戏,假惺惺。

 我没有想到方碧玉死后竟招来了那么多的同qíng。方碧玉一死,女工们罢了工,厂里只好提前发工资,提前放假。领到工资的女工们,不约而同地涌向商店,每人扯了一块花布,齐集方、许墓前,用花布盖住她们的坟头。

 腊月二十四,二百余名女工,背着自己的铺盖,沉默地走出棉花加工厂大门。跟刚入厂那种欢喜qíng景成为鲜明对照。她们走后,棉花加工厂死气沉沉,那些尚未加工的棉花大垛,像巨大的坟包一样肃然兀立着。

 chūn节过后,女工们都拒绝回厂。方碧玉显魂吓仇人的事传得很远。没加工完的棉花只好装车外运。

 棉花加工厂里到处有鬼。正式工们都要求调离。厂长命令电工把所有黑暗角落里都拉上电灯,国家电一停,立刻开柴油机自己发电照明。看来厂长也害了怕。

 在隆隆行进的火车上,冯结巴对我说:

 “哥们儿,方碧玉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她把所有的人都糊弄了。她在腊月二十二夜里,一个人偷偷地把许莲花的尸体起出来,放到棉花垛里藏好。腊月二十三晚上,她替你到清花机上去顶班。这时她已经把许莲花的尸体转移到离清花机很近的地方。她上班时一声不吭。也许谁也没注意到是她在顶你的班。十二点吃夜餐时,她关掉清花机旁的灯,趁着没人,她用推棉籽的车子把棉花盖住的女尸推到清花机旁掩藏好。你知道,运棉工在吃夜班饭前总是把清花机旁堆满棉花,为的是可以悠闲喝粥,车间开机后还可以休息一小时再去抬花。这一段时间内,遮盖着清花机的大席棚里只有方碧玉一个人。她把一切准备就绪后坐在清花机旁等待。当清花机与车间里的机器一起隆隆运转时,她站起来,先把一部分棉花扔进清花机,然后拖过许莲花僵硬的尸体,把尸体上的衣服剥得gāngān净净,剥下来的衣服团成一包放在身边。凭着练过武功的有力胳膊,她托着许莲花的尸首,扔进清花机的大口。清花机怪叫着把尸首吐出来后,她把自己傍晚时剪下来的头发和自己被同伴们所熟悉的内衣、外衣、鞋子、工作服、大口罩一起扔进清花机。然后她把早就准备好的红颜色水洒在棉花上、清花机上、许莲花的尸体上。做完了这一切,她拿着从尸体上剥下来的衣服鞋子,抽身离开现场,隐藏在她与李志高幽会的棉花垛里。那里边有水,有食物。她一直隐藏到大年夜里,等周围的村庄里响起了辞旧迎新的鞭pào声时才出来。她装鬼吓昏了孙禾斗和‘铁锤子’后,又跑到空dàngdàng的车间里大哭了几声,然后跑出车间,施展轻身功夫,翻越围墙,从此远走高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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