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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36)



  爷儿们,果然是名不虚传,你让小的开了眼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能吃ròu、会吃ròu、馋ròu吃的名声,在屠宰村已经家喻户晓。

  吃ròu,是要有肚腹的, 他说, 您生来就是虎láng肚子,爷儿们,天老爷把您弄到人间,就是让您来吃ròu的。

 我知道他恭维我的意思有两层,一层是我吃ròu的本事让他开了眼界,从心底里佩服;还有一层就是,他要用好话堵住我的嘴,不让我把他往ròu里撒尿的事qíng捅出去。

  爷儿们,ròu进了您的肚子,就像美女嫁给了英雄,雕鞍配给了骏马,吃到那些人的肚子里,白白地糟蹋了。 他说, 爷儿们,从今往后,您只要想吃ròu了,就来找我,我每天都给您留出来。 他又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呢?是爬墙吗?

 我不愿意理睬他,拉开伙房的门,双手托着肚腹,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

  爷儿们,明天你就不用钻yīn沟了,中午十二点,我准时把ròu给你放在那里。

 我的腿脚发软,目光迷蒙,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点踉跄。我感到此时的我是为肚子里的ròu存在的,我只能感到肚子里的ròu存在着。这种感觉幸福无比,忽忽悠悠,如同梦游。我在父亲的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每一个车间都大门紧闭,里边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脸贴到门fèng上,试图窥测里边的qíng景,但里边黑乎乎的,活动着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里边是等待屠宰的ròu牛,后来证明了,里边果然是牛。父亲的加工厂里,有四个屠宰车间,一个是宰牛的,一个是杀猪的,一个是杀羊的,还有一个是杀狗的。宰牛杀猪的车间最大,杀羊的车间比较小,杀狗的车间最小。这四个车间里的qíng景容我以后再说吧,大和尚,现在我想说的是,我在父亲的加工厂里无目的地转悠,因为满肚子是ròu,我忘记了从学校里逃出来的事qíng,更把中午要去育红班接上妹妹然后去老兰家吃饭的事qíng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幸福地转悠着,一抬头看到了一张很气派的大圆桌,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大碗,盘里碗里是ròu,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第八卷

 导读:大会终于开始了。在老兰高声宣布大会开始时,父亲跑到检疫站前面的水沟里,亲手点燃了一个火把,举起来,对着会场方向挥舞了一下。一群记者涌过来,镜头对准了父亲手中的火把。

 那只金huáng色的肥鹅,眼见着就成了一堆骨头。孩子将肥大的身体往后一仰,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脸上浮现着饱食之后那种心醉神迷的表qíng。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兰老大走上前,弯下腰,亲切地问:乖乖,吃饱了吗?孩子翻了一个白眼,打了一个饱嗝,闭上了眼睛。兰老大直起腰,对着他的随从们,做了一个手势。一个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围嘴,另一个保姆用一条洁白的毛巾,擦拭着孩子嘴巴上的油腻。孩子厌烦地拨着保姆的手,嘴巴里发出一些简短而含糊的音节。轿夫们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两个保姆护卫在轿子的两边,因为不能和轿夫的步伐合拍,显得腿脚忙乱。

 父亲站起来,将酒杯举到韩大叔面前,说:

  韩站长,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纳闷,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几个月前还是镇食堂管理员的韩大叔,已经是ròu类检疫站的站长了。我看到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制服,肩膀上挂着大红的肩章,头上戴着一顶大檐帽子,帽子上缀着一个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qíng愿地欠起身,把手中的酒杯与父亲举到他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韩大叔穿上这身服装显得很不自然,仿佛这身服装是用很硬的纸剪成的。我听到父亲说:

  韩站长,今后还望您多多关照。

 韩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夹起一块长条状的狗ròu,塞进嘴巴,一边咀嚼着,一边呜呜噜噜地说:

  老罗,关照嘛,那是自然的。这家ròu类加工厂,不但是你们村的,也是我们镇的,甚至是我们市的,你们生产出来的ròu,那是要走向五湖四海的,说句大话,很可能省长宴请外宾的餐桌上,就有你们生产的ròu。因此,所以,我们怎么敢不关照呢?

 父亲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兰,似乎有所企求。但老兰只是微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紧靠着老兰坐着的母亲,给老韩的杯子里斟满酒,端起酒杯,站起来,说:

  韩站长,韩大哥,您坐着,不用起来,我敬您一杯,祝贺您荣升站长。

  弟妹, 老韩站起来说, 与罗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来,与你喝酒,我怎么敢不站起来? 老韩意味深长地说, 谁不知道,罗通过的是老婆的日子?这家厂子,名义上罗通是厂长,其实,主事的是你。

  韩站长,您千万别这么说, 母亲说, 说破天,我杨玉珍也是个女流之辈,女人,小打小闹还可以,gān大事,还要你们男人。

  谦虚! 老韩把母亲手中的杯子碰得响亮,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 老兰,当着你们诸位的面,我今天也给你们jiāo个底。镇上让我gān这个差事,不是随随便便的,那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其实,任命我这个站长,镇上是没有权力的,镇上只有提名权,我的任命是市里下的。 老韩环顾全桌,严肃地说, 为什么要选我?那是因为我对你们屠宰村十分地了解,那是因为我是ròu类的专家,什么是好ròu,什么是坏ròu,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即便能瞒过我的眼睛,也瞒不过我的鼻子。你们屠宰村的发财门路,还有老兰你那点猫儿腻,我老韩是一清二楚。不但我老韩清楚,镇上、市里,都知道你们往ròu里注水,往水里加药。你们还把死猫烂狗、瘟jī病鸭,处理成好ròu,卖到城里去。这些年,你们发黑心财发够了吧? 老韩看看老兰,老兰微笑不语,老韩继续说, 老兰,你的不凡就在于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这样偷jī摸狗的gān活,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所以你在政府动手之前,自己把村子里的个体屠宰户全部取缔,成立了这家ròu类联合加工厂。你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你算是搔到了领导的痒处,他们构思的蓝图是:要把咱们这里,办成全省最大的ròu类生产基地,让全省、全国、全世界,都吃咱们生产出来的ròu!老兰,你他妈的是个土匪一样的大手笔,要gān就gān大的,抢劫皇家库房,调戏正宫娘娘。小打小闹,老鼠偷油,没劲。所以,老韩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这个ròu类联合加工厂,也就不会有这个ròu类检疫站,没有这个ròu类检疫站,自然也就没有我这个ròu类检疫站的正科级站长。来吧,我敬你们一杯! 老韩站起来,端起酒杯,与桌子周围的人一一相碰,然后一仰脖子gān了,说, 好酒!

 huáng彪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进来。盘子里盛着半个涂满了酱红色浆汁的猪头。香气扑鼻。加了这么多调料的猪头,其实已经丧失了猪头的原味,真正吃ròu的人其实并不喜欢在ròu里添加过多的调料。我看到老韩的眼睛一亮,问道:

  huáng彪,这猪头里注水了没有啊?

 huáng彪恭敬地说:

  韩站长,这是我们厂长特意安排我去南山采购的野猪,注水没注水,您老一尝就知道了。能瞒过您的眼睛,也瞒不过您的嘴巴。

  说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huáng彪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口舌。

  好吧,让我尝尝, 老韩拿起一根筷子,往猪头上一cha一搅,猪头上的ròu就纷纷地离了骨头。他夹起猪腮帮子上那块像小老鼠一样的瘦ròu,一口吞掉,自己的腮帮子鼓起老高,眼睛时睁时闭,咀嚼一会,咕噜一声咽下。然后他用餐巾纸擦擦嘴巴,说:

  还不错,不过,比起野骡子的猪头ròu,那还差点味儿!

 我看到父亲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qíng,母亲脸上也不太自然。老兰大声说:

  吃ròu,吃ròu,趁热吃,凉了就不是味了。

  对,趁热吃ròu。 老韩也跟着说。

 在众人的筷子对准盘中的猪ròu伸出时,huáng彪悄悄地溜了出来。他没有发现藏在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门,就把满脸谦恭的笑容收敛,换上一副jian邪凶狠的笑容。他的表qíng变换之迅速让我大吃一惊。我听到他低声说:

  孙子们,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觉得huáng彪往ròu里撒尿的事qíng已经发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虚,很幻,仿佛一个梦境。我还感到,那盘色彩鲜艳、气味芬芳的猪头ròu,即便是被huáng彪的尿浇灌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父亲吃了它,我的母亲也吃了它,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没有必要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ròu里有huáng彪的尿。他们也只配吃这样的ròu。事实上他们都吃得很香,他们嘴唇都像新鲜的樱桃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很快就酒足ròu饱,脸上泛起酒足ròu饱后特有的鲜艳明亮的光彩。

 huáng彪把圆桌上的东西撤下去,包括那许多冷却了的ròu。可惜了啊那许多的优质的ròu。huáng彪用这些ròu来喂那条拴在伙房门前的狗。那条狗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对扔在它面前的ròu,仅仅是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然后就不吃了。我对这条狗心怀不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人根本捞不到吃ròu,你一条其貌不扬的杂种狗,竟然对ròu表现出一副冷淡的狗模样。

 我不屑于和一条庸俗的狗斗气,把眼收回来,看到屋子里,发生了新的qíng况。母亲用一块很gān净的白布,仔细地擦了一遍桌子,又在桌子上铺上了一块蓝色的绒布。然后母亲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浅huáng色的麻将牌。我知道村子里曾经有人打过麻将,而且是赢钱的。但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沾过这玩意儿。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玩麻将。我知道我们村子里的人因为玩麻将赌博,曾经被公安局带走过。我还记得父亲母亲都对玩麻将表示过极大的反感。我还记得有一次跟随着母亲从老兰家东厢房外边的胡同里走过时,听到从那里边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母亲不屑地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儿子,你要记住,什么都可以学,惟有这赌博不能学。母亲对我说这话时的严肃表qíng我还牢记着不忘,但她自己已经很熟练地码牌了。

 母亲、父亲、老兰、老韩,四个人围着牌桌坐好。那个穿着与老韩同样制服的小伙子——是老韩的侄子也是老韩的部下——殷勤地给他们四个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后就退到一边,坐着抽烟。我看到牌桌上摆着几盒很高级的烟,每一盒都可以换来半个猪头。父亲、老兰、老韩都是烟鬼,母亲是不抽烟的,但也装模作样地点上了一支。母亲叼着烟卷、熟练地整理着眼前的牌阵,那副样子,有点像一个在老电影里经常能看到的女特务。我想不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母亲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那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整天倒腾破烂的杨玉珍,已经不存在了。母亲的变化,就像从毛毛虫到蝴蝶的变化那样巨大和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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