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爹说， 无论如何，你也要在学校里给我沤几年。
爹， 我说， 我对ròu有深厚的感qíng，到了ròu联厂，我能够帮你们gān很多的事qíng。不瞒你们说，我能听到ròu说话的声音。在我的眼里，ròu都是活的，ròu上生着很多的小手，对着我摇摇摆摆呢。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嘴巴都咧开了。好像那根紫红的领带把他勒得太紧，使他的嘴巴合不上一样。他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就与母亲jiāo流眼神。我明白父亲和母亲惊讶的原因，他们以为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还以为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感觉，母亲不能理解，父亲总能理解吧？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个富有想像力的人啊，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想像力已经退化了。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知道她这个动作有两个意图，一是表示她对我的关切，二是她想试试我的脑袋是不是在发烧，如果我的脑袋在发烧，那就说明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胡话。但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发烧，我的神志很清醒，我的jīng神很正常，我一点毛病也没有。母亲说：
小通，不要瞎说了，好好上学，娘过去太看重钱财，耽误了你上学，现在，娘明白了很多事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所以，你要听我们的话，去上学。你不听我们的话，但你应该听老兰的话吧？让你和娇娇上学，还是他先提醒我们的啊。
我也不要上学了， 妹妹说， 我也能听到ròu说话的声音，我也能看到ròu上长满了小手。ròu不但会说话，ròu还会唱歌呢。ròu上不但有小手，还有许多的小脚，那些小手小脚都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勾呀勾呀，动啊动啊的…… 妹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小手举起来，模仿着她想象中的那些ròu的小手和小脚的动作。
我对妹妹的想像力深感佩服，她虽然只有四岁，她与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跟我却心有灵犀，事先我根本没对她说过ròu的说话声和ròu上生了爪子的事，但是她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并且给了我有力的支持。
我们兄妹二人的话，显然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用呆呆的目光看了我们好久，如果不是电话铃响，他们对我们的观察还不会休止。对了，我应该补充说明：我们家已经安装了电话，虽然这电话是内部电话，是由村办公室里的一个小jiāo换机控制着的，但毕竟是电话。这部电话把我们家和老兰家，以及村子里的几个gān部家连接在一起。母亲去接电话，我知道电话是老兰打来的。母亲放下电话，对父亲说：
老兰催我们去了，说是县委宣传部的人陪着省电视台和省报的记者马上就要到了，让我们先去照应着，他马上就到。
父亲捏着领带的结子转了转，又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脖子，嗓音嘶哑地说：
小通，还有娇娇，你们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谈，无论如何，你们要去上学，小通，你要给你妹妹做出一个好样子。
无论如何， 我说， 今天我们也不会去上学的。今天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如果我们还去上学，那我们就是最傻的傻瓜。
你们要给我们争气！ 母亲在镜子前拢着头发说。
我们当然会给你们争气，但要我们去上学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
那是不可能的。 妹妹也说。
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我看看。一个额头像瓷片一样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里，用听上去很不高兴的口吻，对着他身后的随从们，发布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随从，鹦鹉学舌般地喊叫着：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让许省长看看。大和尚，他就是我们这个省的副省长，他的随从喊他省长，是遵从官场的习惯。那四个满身油漆的工匠，从大树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弓着腰钻进了庙门，从我们眼前经过，聚拢在ròu神像前。他们丝毫没有商量，连目光都没有jiāo流，就把ròu神放倒在地。我听到ròu神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窝。他们还用昨夜用过的那两根麻绳子，拴住了ròu神的脖子和腿，把两根木杠子穿进去，动作整齐地弯腰，杠子上肩，嗨哟一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ròu神的身体扭动着，笑声更加响亮。我想外边的人，副省长和他的随员们，都会真切地听到。您听到了吗大和尚？ròu神出了门口，先放在地上，然后抽掉绳子。扶起来扶起来，副省长身后，一个头发浓密的gān部说。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长，与老兰关系密切，许多人说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四个工匠掀着ròu神的脖子，ròu神的腿往前溜着，不愿意站起来。我知道这是ròu神在跟他们故意捣乱，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市长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脸上有不悦之色，但当着副省长的面他没有发作。他的部下马上省悟，一窝蜂般拥上去，有的按住ròu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们的腰，乱七八糟中，ròu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长退后几步，眯着眼睛打量着ròu神，脸上的神qíng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市长等人，都在偷偷地观察着副省长的脸色。副省长远观之后，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ròu神的肚子，ròu神笑得浑身颤抖，然后他跳了一个高，摸摸ròu神的头顶。一阵风起，chuī乱了副省长勉qiáng遮住秃顶的头发。那缕头发顺着他的耳朵溜下来，仿佛是一条小辫，显得有几分滑稽。市长头顶上的浓密的黑发，像一团乱毛，从头上脱落，掉在地上，随风翻滚。他身后的那些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应该笑，赶紧用咳嗽掩饰。但这一切都被市长的秘书看在眼里。当天晚上，秘书就把那几个偷笑的人的名单，送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gān部，用与他的年龄相比显然是不相称的速度，飞跑着，把市长的假发套追了回来。市长满面尴尬，不知所措。副省长把自己那缕滑下来的头发复位，看着市长的斑秃脑袋，笑着说：胡市长啊，我们是难兄难弟啊！市长摸摸头，笑着说：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长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嘛！部下将发套递给市长，市长接过发套，用力扔出去，说：见鬼去吧！我又不是演员。那个捡回发套的中年gān部说：那些演员，电视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发套。副省长说：胡市长，光头市长，更有风度。市长满面chūn风地说：谢谢省长！请省长作指示。副省长说：我看很好吗！我们很多同志，思想还是太保守，ròu神，ròu神庙，很好吗。含义丰富，韵味无穷吗。市长带头，众人一齐鼓掌，长达三分钟。其间副省长三次挥手制止。我们的胆子应该再大一点，想像力应该再丰富一点，只要是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事，我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长进一步发挥说，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座破败的小庙上的匾额，指指点点地说，譬如这个五通神庙，我看也应该修复。昨天晚上我看地方志，那上边说这座小庙一度香火旺盛，是民国年间的一个官员，下了一道禁令，禁止人们前来上香，才使这座庙日渐破败。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xing生活的向往，有什么不好？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ròu神庙同时进行！这是拉动你们双城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市长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陈酿茅台，说：许省长，我代表双城市人民敬您一杯。刚才不是敬过了吗？副省长说。刚才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您批准ròu神庙的建设和五通神庙的修复，现在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许省长为我们的ròu神庙题写匾额，市长说。我那字，不敢不敢。副省长说。许省长，您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又是ròu神庙的批准者，这个字，您不写，我们这庙就不盖了，市长说。你们这是bī鸭子上架嘛，副省长说。一个陪同的当地gān部一起站起来，说：许省长，我们这里都说您不应该当省长，应该去当书法家。您如果以书法为业，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元户！市长说：所以，我们今天要敲省长的竹杠，让省长给我们写字，就是跟省长要钱。副省长面皮通红，身体摇晃，说：梁山好汉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jīng神。书法，书法就是个jīng气神儿！笔墨侍候啊！副省长抓起一个大提斗，饱蘸浓墨，屏息片刻，一挥而就，三个狂妄的大字，跃然纸上：ròu神庙。
ròu类检疫站前面那条水沟里，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ròu，有猪ròu有牛ròu有羊ròu……它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们发出嘟嘟哝哝的牢骚声，它们身上那些生满霉斑的小手恼怒地挥舞着。ròu类检疫站的小韩，穿着制服，满脸严肃，手提着一个汽油桶，往那些腐败的ròu上泼着汽油。
在ròu联厂的大门内那片空场上，布置了一个简易的会场。两根木杆之间，挂起了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大字标语。还是那句老话：标语上的字我不认识，但是它们认识我。我知道这些字的意思就是庆祝ròu联厂开业。ròu联厂一直紧闭着的大铁门今天敞开着，大门两侧的砖垛子上贴着红色的对联，对联上的字认识我。在那道横幅的下边，排开了几张长条桌子，桌子上蒙着红布，桌子后边有椅子。桌子前面有十几个花篮。花篮里cha着五颜六色的花。
我拉着妹妹的手，在这两个即将热闹起来的地方，跑来跑去。村子里来了很多人，也在这两个地方来回走动。我们看到了姚七，他脸上的表qíng很复杂。我们还看到了老兰的小舅子苏州，他蹲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水沟里的ròu。
从这两个地点之间的马路上，开来了几辆面包车，从车上钻下来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几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我知道他们是记者。我知道记者是惹不起的，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qíng。他们一下车，老兰在前，父亲在后，从大门口里疾步走出来。老兰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
欢迎，欢迎！
父亲也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
欢迎，欢迎！
记者们很敬业，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拍摄完那堆即将在烈火中变成灰烬的腐ròu，就拍摄ròu联厂的大门口，和大门口内的露天会场。
然后他们就采访老兰。
老兰站在摄像机前，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挥舞着胳膊，侃侃而谈。老兰说我们屠宰村过去是一家一户经营，确实存在着往ròu里注水等不法事实，但大多数人还是守法的。为了便于管理，为了给城市里的人们提供新鲜的、不注水的、优质的ròu，我们取缔了所有的个体屠宰户，成立了ròu联厂，并请求上级为我们专门设立了ròu类检疫站。我们请县城的、省城的人民群众放心，从我们这里出去的ròu，是经过严格检验、质量最好的ròu。为了保证ròu的质量，我们不但要严把ròu类出厂检验这一关，我们还要严把牲畜进厂这一关。我们自己要建立生猪生产基地，ròu牛、ròu羊、ròu狗生产基地，我们还要建立特禽特shòu饲养基地，我们要养骆驼、养梅花鹿、养狐狸、养野猪、养láng、养鸵鸟、养孔雀、养火jī……来满足城里人的特殊口味。总之，假以时日，我们要把这里建成全省最大的ròu类生产基地，为人民群众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的ròu类。我们还要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们生产的r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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