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40)



  卖ròu啦,卖ròu啦,卖烧ròu啦……

 十月的jīng彩表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看到,开业大会还在那边进行着,是那个大领导正在讲话,记者们又跑回去拍摄了。我知道那几个生着小孩脸的记者其实更愿意拍摄正在马路上玩火耍ròu的十月,但是他们重任在肩,不敢造次。

  华昌ròu类联合加工厂的成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大领导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在半空中回dàng着。

 十月把手中的钢筋挥舞起来,形状颇似那些唱戏的在舞台上耍花枪。钢筋尖端那团燃烧着的ròu,在运动中,在空气中,发出啵啵的声响,那些燃烧着的热油,像流星一样往四处飞溅着。一个看热闹的女人叫了一声娘,用手捂住了腮帮子。我知道她的腮帮子被热油烫了。她低声骂着:

  该死的十月,你这个傻瓜!

 但没有人去理睬她。人们追随着十月,看他的表演,还不时地为他叫好。 好啊,十月,好啊十月…… 十月得到鼓励,更是狂,撒了欢地闹腾。周围的人蹦跳着,躲闪着,一个个身手矫健。

  我们要让人民群众吃上放心ròu,并且要打出华昌的名牌,树立华昌的信誉…… 老兰在会场上发言。

 我把目光暂时地从十月身上挪开,去寻找我的父亲。我感到,作为ròu联厂的厂长,这个时候,应该站在主席台的某个位置上。他可千万不要还站在那堆火焰旁边啊。但让我失望的是,父亲依然站在那堆火旁边。那里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吸引来了,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蹲在水沟的边沿上,仿佛是怕冷,蹲在那里烤火。站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老韩大叔的部下。他穿着制服,手里也持着一根钢筋,不时地往火里捅一下,仿佛这是他的神圣的职责。我的父亲,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看着烟,神色肃穆,身上的西装,被火烤得卷曲起来,远远看去,成了苏焦的荷叶,用手一碰,就会成为碎片。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恐惧。我感到父亲的jīng神发生了问题。我生怕发生这样的事qíng:父亲纵身一跳,跃入火焰,像那些ròu一样,成为牺牲。我拉着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这时,在我们身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叫,然后是大笑。我们不由得回头观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钢筋尖端的那块大ròu,在空中像个火老鸹一样飞行着,然后降落到停在路边的那一排小轿车的其中一辆的顶盖上。那辆车的司机惊叫着,骂着,跳着,试图把那块燃烧着的ròu弄下去,但是他怕烫。他知道如果不把这块火ròu弄下去,小轿车就会燃烧,甚至会爆炸。他急中生智,脱下一只皮鞋,把那团火ròu捅了下去……

  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履行我们的神圣职责,不让一块不合格的ròu,从我们的手下出厂…… ròu类检疫站站长韩大叔慷慨激昂的声音,暂时地压住了马路上人们的声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亲面前,推着他,搡着他,拧着他。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头看看我们,嘶哑着嗓子——仿佛他的声音已经被火焰烤焦了——说:

  孩子们,你们要gān什么?

  爹,你不应该站在这里! 我说。

  你们认为爹应该站在哪里? 父亲苦笑着问。

  你应该站在哪里! 我指指会场那里。

  孩子,爹有点烦了。

  爹,你千万不要烦。 我说, 你应该向老兰学习。

  你们希望爹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父亲神色黯然地说。

  是的, 我看看妹妹,说, 我们希望你比老兰还要棒。

  教的曲儿唱不得啊,孩子们, 爹说, 为了你们,就让爹试试看吧。

 这时,母亲急匆匆地走过来,压抑着嗓门,气呼呼地对父亲说:

  你怎么啦?马上就轮到你发言了。老兰让你赶快过去。

 父亲看看火堆,很不qíng愿地说:

  好吧,我去。

  你们两个,离火堆远一点。 母亲说。

 父亲大踏步地向会场走去。我们跟在母亲身后,离开火堆,走上马路。我们看到,那个年轻的司机,蹬上鞋子,把那块从车上捅下来的ròu,一脚踢出去很远。然后他疾步走到还在那里发癫的十月面前,对准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十月叫唤了一声,身体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歪倒。我们听到司机骂十月:

  你他妈的gān什么?

 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司机,突然地把手中的钢筋端起来,对着司机的头就戳了过来。同时他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司机急忙歪头,那根钢筋擦着他的腮帮子刺了过去。司机吓得脸色灰白,伸手抓住钢筋,嘴巴里嘈嘈地骂着,要跟十月算账。围观的人拉住司机,劝解道:

  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傻瓜,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司机松开了抓住钢筋的手,悻悻地骂着,回到他的车前,揭开后备箱,拿出一团丝绵,擦拭着车顶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钢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点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ròu里注水了。

 马路上的人都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在空中飘dàng着的我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ròu里注水了。 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第九卷

 导读:大和尚,我马上就让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们的注水车间和我在注水车间的工作qíng况,你就会知道我有多么棒。

 著名电影演员huáng飞云,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qíng人。十几年前老兰对我这样说过。登载过她的玉照的报纸、刊物、海报,如果能集中起来,可以装满一艘万吨货轮。十几年前老兰在许多场合这样说过。大和尚,老兰用他的嘴巴,为我们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斓多姿的qíng爱史。我当然知道这个美丽的huáng飞云,她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气的生动容貌,像一挂珠帘,垂挂在我的面前。即便现在她已经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儿女们的母亲,成了那套凤凰山豪华别墅的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队追踪的重点对象。她的车头上立着一个小人的豪华轿车,从豪宅下的地道开出去,然后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开下盘山公路。远远地看上去,轿车似乎是从天上开下来的。她的出行,曾经被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报记者喻为 九天仙女下凡尘 。她从车里钻出来,戴着墨镜,侍女在后,抱着她的两条狗,一条名叫拿破仑,一条名叫费雯丽,都是常人认不出来的名种。她急匆匆地穿过大饭店悬挂着一片水晶灯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岗岩地面映出了她裙子里的风光,这也是这座饭店被诸多女星诟病的一个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诸多明星的理由。饭店的侍应生其实已经认出来她,但不敢张扬。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随着她移动的裙裾而移动。在电梯门口,她示意抱狗的随从留步,自己进入电梯。半边透明的电梯载着她飞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层。这是贵宾层,有豪华得让人民造反的总统包间。她敲门,一个男子出来应门。问她找谁。她拨开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厅里,遍地是花朵。她践踏着那些名贵的黑色牡丹花,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主卧室。那张大得可以在上边骑自行车的大chuáng,摆在房间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chuáng上无人,但卫生间里水声喧哗。她踢开门,蒸汽扑出。戏水声和女子的笑声也扑出。雾气渐淡,看到了那个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里,水像泉眼一样,咕嘟嘟地往外冒着。四个妙龄的女子,把兰老大围在中央。许多的红色花瓣,溢出池外。我们看到,影星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后轻轻地说:硫酸。说完抽身便走。四个女子,尖声惊叫,从水中跳起,爬出来,原本白花花的身体,都被染黑。身体是黑的,脸是白的。兰老大却稳稳地躺在水中,闭着眼睛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三楼,淮扬chūn。影星转身走出卧室,我们听到她说:你也去找几个品位高一点的。我们听到老大在浴池中说:但是她们比你年轻啊。我们看到影星在客厅里继续践踏那些花朵,一边践踏还一边吐口水。那个守门的男子,两眼发直,看着影星在客厅里撒泼。门铃被揿得bào响,两个保安冲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qíng?影星捡起一束蓝色的花朵,对准保安的头脸,死劲地抽打。保安抱着头窜出去。外边铃声大作。

 ròu联厂开业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母亲、老兰,还有我和妹妹,围坐在我家堂屋里的桌子边上。电灯明亮,照着桌子上那些散发着微弱热气的ròu,还有那些葡萄酒,瓶子里的和杯子里的,都是深红的颜色,像新鲜的牛血。他们吃得很少,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实我和妹妹都是有点酒量的,但母亲不让我们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噜。我也有点困。吃饱了ròu犯困,这是我们的习惯。母亲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对我说:

  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 我说, 我要跟你们谈谈我不上学的事qíng。

  兰总, 母亲说, 这孩子不想上学了,要到ròu联厂去上班。

  是吗? 老兰笑眯眯地问我, 说说道理,为什么要休学?

 我打起jīng神,说:

  因为学校里教给我的东西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我对ròu很有感觉,我能听到ròu说话的声音。

 老兰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说:

  小通,你是个怪才,没准还有点特异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学还是要上的吧?

  坚决不上了。 我说, 让我继续上学是làng费我的生命。我每天都从yīn沟里钻到ròu联厂去参观,我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你们让我去ròu联厂工作,我会帮你们解决这些问题。

  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了,睡觉去, 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们有事qíng要商量。

 我还想争执,但父亲板着脸,怒吼了一声:

  小通!

 我嘟哝着进了里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红木椅子上,听着外屋的动静,看着外屋的qíng景。

 老兰把玩着高脚玻璃酒杯,让杯子里的酒转来转去。他冷冷地问: 老罗,玉珍,你们说,我们这个gān法,是赔还是赚?

  如果ròu价提不上去,肯定要赔。 母亲忧虑地说, 他们并不因为我们的ròu不注水就给加价。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