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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45)



 与其说是在我父亲的指挥下,还不如说是在我的指挥下,华昌ròu联厂按部就班地开始了生产。

 我在伙房吃ròu时,huáng彪对我说:

  爷儿们,名义上你父亲是厂长,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厂长。

 huáng彪的话让我暗暗得意,但我却严肃地对他说:

  huáng彪,你说话注意点。你的话,如果让我父亲听到,他会不高兴的。

  爷儿们, huáng彪说,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大家私下里都这么说。我天生嘴巴贱,听到什么话,心里搁不下,就想学给你听听。

  他们还说什么了? 我装出随意的样子问他。

  大家还说,老兰迟早会把老罗撤掉,让小罗接任。 huáng彪说, 爷儿们,如果老兰真要你gān,我看你也不要谦虚,爹当官娘当官也比不上自己当官。

 我集中jīng力吃ròu,不再答理他,但我也不去打断他的唆。他嘴巴里冒出来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恭维话,就像供我蘸ròu吃的调料一样,刺激着食yù,让我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我吃完了一盆ròu,心中感到充实和满足。ròu在肚子里,被肠胃消化着,我迷迷糊糊,有飘飘yù仙之感。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些日子,是我的幸福时光。刚开始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ròu还是躲躲闪闪的,生怕被别人看到,后来就是正大光明的了。安排好车间的生产,我就对姚七说:

  老姚,你照看着点,我去伙房考虑问题了。

  主任,您放心地去吧, 姚七顺从地说, 有什么事qíng我马上去找您。

 不是我要施展统治手腕,帮助父母化解矛盾,主动跟姚七修好,是姚七表现得太好,使我没有办法不重用他。尽管我没有权力封他一个什么官,但我不在车间时,他实际上就是代理车间主任。本来我是要报答成天乐大叔的,但他xing格古怪,整天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好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不还一样,他过去留给我的那点好印象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ròu心怀不满,包括姚七,嘴巴甜甜的,脸上笑笑的,但他心中怎么想的,我也拿不准。但我不去管他们,我何必去管他们,ròu是我的命,ròu是我的最爱,ròu吃到肚子里就是我的,ròu吃到肚子里才是我的。ròu吃到我的肚子里,我心旷神怡,他们不高兴,他们嫉妒他们嘴馋他们生气,那是他们的事,气死活该,我不为他们的心qíng负责。

 我曾经对老兰和父母说过,如果想让ròu联厂兴旺发达,那就要让我jīng力旺盛、灵感不断;而想让我jīng力旺盛、灵感不断,就必须保证我吃ròu。只有用ròu填满我的肚子,我的脑子才是管用的。如果我的肚子里没有ròu,我的脑子就像生锈的机器一样难以运转。对我的要求我的父母不好说什么,老兰却大笑一阵,说:

  罗小通,罗主任,我们堂堂的ròu联厂,还管不起你吃ròu吗?你吃,放开肚皮吃,吃出水平来,吃出花样来,吃出我们ròu联厂的威风来。 老兰还对我的父母说, 老罗,玉珍,能吃ròu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命,穷鬼是没有这样的肚肠的。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一个人一辈子该吃多少ròu,都是与生俱来的,罗小通,你这一辈子,大概带来了二十吨ròu,吃不完,阎王爷是不答应的。

 老兰再次大笑,我的父母也跟着笑了。

 母亲说: 多亏了ròu联厂有这个条件,换一个厂,哪里养得起你。

  这不是养不养的问题, 老兰突发灵感地说, 我们可以搞一次吃ròu大赛,到城里去搞,到电视台去搞,小通夺了魁,就等于给我们厂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 老兰攥起一个拳头在面前晃动着,说, 一定要搞,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你们想想,一个孩子,一次吃了一盆ròu——而且还能听到ròu说话的声音,而且他还能看到ròu的脸ròu的表qíng——他肯定可以打败所有的参赛者,这样的镜头,通过电视台,传送到千家万户,造成的影响,会有多么大!小通,到那时,你就是名人了。你是我们华昌ròu联厂的车间主任,吃的又是我们自己厂里生产的ròu,你出大名,我们厂也跟着出了大名。到那时,我们的华昌生产的ròu,就是最好的ròu,名牌ròu,老百姓最放心的ròu。小通,你吃ròu就是为我们厂作贡献,吃得越多,贡献越大。

 父亲摇着头说: 这算什么事?吃ròu的冠军,酒囊ròu袋?

  老罗,你的观念大大地落后了啊, 老兰说, 你没看电视吗?电视上经常有这类比赛,有喝啤酒比赛,吃馅饼比赛,甚至还有吃树叶子的比赛,但惟独没有吃ròu的比赛。我们的吃ròu比赛真要搞成,不但会在国内造成影响,还可以在世界上造成影响。我们的ròu,不仅仅在国内销售,我们还要到世界上去销售,让全世界人民吃到我们华昌牌的放心ròu。那时,罗小通,你就是世界名人了。

  老兰,你是不是和小通一样,吃ròu吃醉了? 母亲笑着问。

  我没有你儿子那样的本事和福气,能体会到醉ròu的滋味, 老兰说, 但我能理解你儿子的想像力。你们两个就不行。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老是喜欢用家长的眼光来看待小通,这是不行的。你们第一要忘记小通是个孩子,第二要忘记小通是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你们就不可能发现小通的价值,更不能认识小通的才华。 老兰对我说, 贤侄,咱们一言为定,这个吃ròu比赛,我们一定要搞,上半年搞不了下半年搞,今年搞不了明年搞。你的妹妹也是个吃ròu的好手是不是?到时候让她一起去。这样就更加jīng彩了…… 老兰被他自己构想出来的吃ròu大赛的场面感动了,他的眼睛里放着光,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挥来挥去,好像在轰赶蚊虫。最后,他竟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很动感qíng地说, 小通贤侄,看到能吃ròu的孩子,我心中就百感jiāo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吃ròu的天才,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三叔那个不幸夭折了的儿子……

 后来,老兰给huáng彪下了命令,让他在伙房里专门垒了一个新灶,灶上安了一口十印的铁锅。老兰说这是罗小通的专用ròu锅。老兰要求huáng彪,这口锅里的ròu汤要时刻沸腾着,这口锅里要时刻有ròu在翻滚着。老兰说,保证罗小通吃ròu,是ròu联厂能否兴旺发达的关键。

 当我每天去伙房免费吃ròu的事qíng公开化之后,尤其是老兰计划在合适的时候到城里去举办吃ròu大赛的消息传开之后,有那么三个不安分的工人,当面向我挑衅,他们在注水车间大门口拦截住我,对我说:

  罗小通,尽管你爹是厂长,你娘是会计,你是车间主任,尽管老兰是你的gān爹,但我们还是不服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大字不识一个,睁眼瞎子一抹黑,不就是仗着你肚子大,能吃ròu吗?

 我打断他们的话,说:

  我首先向你们说明白,老兰不是我的gān爹,我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我识字不多,但尽够我使用了。还有,我能吃ròu是真的,但是我的肚子并不大,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的肚子大吗?肚子大,吃得多,不算稀奇,肚子不大,吃得多,才算本事。你们不服气?不服气找老兰说去,咱们可以比试比试,如果我输了,这个车间主任我就不当了,连工厂我也不待了,我出去流làng去,或者是上学去。当然了,如果我输了,将来去参加吃ròu比赛的,肯定也就不是我了,但愿能是你们中的一个。

  我们去找老兰也没有用处, 他们说, 尽管你不承认老兰是你的gān爹,但我们看得出来,老兰对你的感qíng,那是很深的,你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要不,他也不会让你这样一个diǎo毛都没扎的小孩子,来当车间的主任,而且还给你随便吃ròu的特权。

  如果你们想跟我比试吃ròu,我自己就可以应战。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必等老兰批准。

  是的,我们别的也不想跟你比, 他们说, 我们就是要跟你比试比试吃ròu的本事。我们算是陪着你练练兵。如果你连我们都比不过,那gān脆就不要去参赛,去参赛也是丢脸,不但丢了你自己的脸,还丢了ròu联厂的脸。更进一步说也是丢了我们的脸。所以,我们要跟你比试,起码有一半是出自公心的。

  好吧,那咱们明天就开始比试, 我说, 既然你们说一半是出自公心,那我也不敢马虎。此事,还真的要告诉老兰。你们不要怕,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我说, 咱们不能这么简单地比吃,还要立几条规则吧。第一要比的,当然是数量的多少。你吃了一斤,我吃了八两,那自然是我败了。第二要比的是速度,同样都吃了一斤,你用了一个小时,我用了半个小时,那自然是我赢了。第三是赛后的表现,如果吃完后,躲到一边去吐了,呕了,都不能算赢。只有不吐、不呕,保持着很好的姿态和风度,那才算赢。还有一条,那就是,比赛不能只进行一场,必须连续进行,三天或者五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一个月。也就是说,你今天进行了比赛,明天还要来继续比赛。明天比了后天还要来继续比。我知道,第一天一个人如果能够吃三斤ròu,第二天他只能吃两斤,第三天,只怕他连一斤也吃不了了。这不算会吃ròu,更不能算爱ròu。只有爱ròu的人,才可能每天都对ròu保持着热烈的感qíng,每天吃都吃不腻……

 他们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说:

  伙计,您就别chuī乎了,吓唬谁呢?你说破了天,不还是吃ròu吗?吃ròu不就是往嘴巴里塞吗?塞得多,塞得快,塞完了不呕不吐不就赢了吗?

 我点点头,说:

  你们理解的基本正确。

  那你就去跟老兰说吧,我们等着跟你比赛。 他们中的一个拍着肚皮说, 最好今天就比,我这肚子里,好久没见到一点油水了。

 他们中的另一个说:

  告诉你那不是gān爹的gān爹,最好能多预备点ròu,我一次能吃进去半头牛!

  半头牛算什么? 他们中的又一个说, 半头牛还不够俺填牙fèng的,老子每次能吃一头牛。

  好吧,你们等着吧。 我笑着说, 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不吃饭了,把肚子留出来吧。

 他们拍着肚皮,笑着说:

  这里边一直空空dàngdàng!

  你们是不是回家跟家里人打个招呼, 我说, ròu吃多了,是可以把人撑死的。

 他们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其中一个,似乎是代表着他们三个人的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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