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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48)



 刘胜利和万小江来到桌子前坐下。刘胜利靠着我,万小江靠着刘胜利。

 老兰大声吆喝着:

  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始。huáng彪呢?huáng彪,ròu煮好了没有啊?

 huáng彪从伙房里跑出来,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手说:

  煮好了,上吗?

  上。 老兰说, 各位,我们今天在这里,举行我们厂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吃ròu大赛。比赛者是罗小通、刘胜利、冯铁汉、万小江。这次比赛可以看成是一场选拔赛,比赛优胜者,有可能参加将来我们厂在社会上公开举办的吃ròu大赛。事关前途,希望参赛者把全部的本事都拿出来。 老兰的话很有煽动xing,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许多的话语,像匆忙起飞的鸟群一样,乱纷纷地碰撞着。老兰举起一只手,摆动着,制止了人们的说话声。他接着说, 但是,我们要把丑话说在前面,那就是,每个参赛的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万一发生了什么不良的后果,厂里概不负责,也就是说,一切后果自负。 老兰指指正从人fèng里往里挤着的镇医院的医生,说, 闪一闪,让医生进来。

 人们都把脖子往后扭去,看到那个背着药包子的医生,满头大汗地挤进来。他站在我们面前,笑着,露出一口huáng色的牙齿,似乎是抱歉地说:

  我是不是来晚了?

  你没有来晚,比赛还没开始呢。 老兰说。

  我还以为来晚了呢, 医生说, 院长刚刚通知我,我背上药包子就往这里跑。

  您没有来晚,您慢悠悠地往这走都来得及, 老兰对医生说了几句,就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这边,问: 各位好汉,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看看那三个就要与我比赛的人。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正在看我。我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对我点点头。冯铁汉脸上有冷冷的笑。刘胜利板着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他不是要和我进行吃ròu比赛,而是要和我进行生死搏斗。万小江嬉皮笑脸,不时地挤鼻子弄眼,引逗得人们发出笑声。刘胜利和万小江的模样,让我心中感到更加踏实,我知道他们必输无疑,但冯铁汉脸上的冷笑,让我感到深不可测。咬人的狗不叫,我预感到,真正的对手,是这个huáng脸的、冷笑着的、不动声色的冯铁汉。

  好吧,医生也来了,我的话你们也听明白了,比赛的规则你们也都清楚了,ròu也煮好了,那就开始! 老兰高声宣布, 华昌ròu联厂第一届吃ròu比赛现在开始,huáng彪,上ròu!

  来啦—— huáng彪像旧时代饭店里那些堂倌一样,拖着长腔喊叫着,端着一个盛满了ròu的红色塑料盆子,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伙房里飘出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三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女工,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步伐轻快,很像训练有素的样子,脸上都带着喜色,手中都端着一个盛满了ròu的红色塑料盆子。huáng彪将他端着的那盆ròu放在我的面前。三个女工将她们端着的ròu,依次放在那三个人面前。

 是我们厂出产的牛ròu。

 是没加任何调料连盐也没加的像大人的拳头那样大小的一方方的牛ròu。

 是牛的大腿部位的ròu。

  几斤? 老兰问。

  五斤,每盆五斤。 huáng彪说。

  我有意见。 冯铁汉举起一只手,像一个在课堂上提问的小学生。

  说! 老兰瞪着他。

  这些盆里的ròu一样多吗? 冯铁汉说, ròu的质量,完全一样吗?

 老兰看着huáng彪。

 huáng彪拔高了嗓门说:

  是同一头牛大腿上的ròu,一个锅里煮出来的。都是五斤,用磅称过的。

 冯铁汉摇摇头。

  你是被什么人骗怕了吧? huáng彪说。

  把磅搬出来。 老兰说。

 huáng彪嘟哝着走回伙房,把一台小磅搬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老兰瞪了他一眼,说:

  过磅给他们看。

  你们这些人,就像上辈子给人骗怕了一样, huáng彪嘟哝着,将那四个盛ròu的盆子,一一过了磅,他说, 看到了吧?也就是头高头低,横竖差不了一钱。

  还有没有意见了? 老兰高声问, 没有意见就开始。

  我还有意见。 冯铁汉说。

  你怎么这么多意见呢? 老兰笑着说, 有意见提出来好,我支持你,说吧,你们三位也是,有意见在比赛前提出来,别到了赛后说三说四的。

  这四盆ròu的重量尽管没有大的出入,但ròu的质量是不是完全一样呢?因此,我建议将这四盆ròu编上号,然后抓阄,抓着哪盆吃哪盆。

  很好,合理化建议,采纳, 老兰说, 医生,你那里有笔和纸吗?就麻烦你给他们主持一下公道。

 医生热qíng很高地从药箱里拿出笔,撕开一张处方笺,写了四个号码,压在盆子底下;又撕开一张纸,做了四个阄,放在手里搓了搓,扔在桌子上。

  各位ròu大将军,抓吧。 老兰说。

 我冷眼看着这些事,心中对冯铁汉烦烦的。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多啰唆呢?不就是吃一盆牛ròu吗?还值得这样仔详?正想着呢,huáng彪和那几个女工,已经按照抓阄的次序,将ròu盆子调整好。老兰大声问:

  现在没有问题了吧?冯铁汉,再想想,还有没有问题了,没有了,那么好,华昌ròu联厂第一届吃ròu大赛现在开始!

 我调整了一下凳子,使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掏出一片纸巾擦手。在擦手的过程中,我的眼睛往两边瞥,看到在我左边的冯铁汉用铁签子扎起一方ròu,送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有风度,不由我暗暗称奇。我右边的刘胜利和万小江,却没有一点风度。万小江先用筷子夹,但他使用筷子的技巧很差,夹不起来,便扔了筷子改用铁签子,嘴里嘟哝着,凶巴巴地一扎,挑起一方ròu,将嘴巴凑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动腮扭,模样酷似猿猴。刘胜利用两根筷子戳起一方ròu,张开大口,咬去一半,嘴巴里满满,难以翻动。这两个人吃相野蛮,好像八辈子没捞到吃ròu了。我心中清楚,他们很快就会完劲的,这样的吃法,显然是吃ròu的雏儿,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下子。我更加明确地意识到,只有这个huáng着脸的、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冯铁汉,才是我真正的对手。

 我将纸巾折叠好,放在盆子一边,然后将小褂的袖子往上挽挽,挺直腰板,用亲切的眼光,看看众人,好似一等的拳师开打前的亮相。人们都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们都在由衷地赞赏着我的风度,都在感叹着我的少年老成,都在回忆着有关我吃ròu的传说。我看到老兰笑眯眯的脸,还看到那个躲在人fèng里的姚七脸上那种莫测高深的微笑。许多我熟悉的脸上,有微笑,有羡慕,还有因为馋ròu吃而张开的嘴巴和流出的口水。我耳边响着身边这三个人咀嚼的声响,呜噜呜噜的,听着就烦。我听到ròu在他们嘴巴里发出的哀鸣,或者是ròu在他们嘴巴里发出的怒吼,ròu不愿意进入他们的口腔。我就像一个十分自信的长跑运动员一样,悠闲地站在起跑线上,看着我的对手们,沿着跑道,狗抢屎一般地朝前疯跑去。是时候了,我也该吃了。我面前盆子里的牛ròu们已经等急了,已经等烦了,看客们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但我是能听到的。我的妹妹也是能听到的。她用她的小手,轻轻地戳戳我的背,低声说:

  哥哥,哥哥,你也吃吧。

  好吧,我也吃。 我轻松地对妹妹说。然后,我对亲爱的ròu们说:我这就吃你们。先吃我啊,先吃我啊——我听到ròu们争先恐后地嚷叫着。它们委婉多qíng的声音与它们美好的气味jiāo织在一起,像花粉一样扑到我的脸上,使我有点儿心醉神迷。我说,亲爱的你们,ròuròu们啊,慢慢来,不要着急啊,我会把你们全部吃光,一块也不剩下。尽管我还没有吃你们,但是你们已经与我建立起了感qíng,我与你们一见钟qíng啊,你们已经属于我的了,你们已经是我的ròu了,我的ròu们,我怎么会割舍得了你们呢?

 我既没有用筷子也没有用签子,就用手。我知道ròu也喜欢我用手直接触摸它们。我轻轻地拿起一块ròu,听到这块ròu在被我拿起的一刹那发出的幸福的呻吟声。我还感觉到了这块ròu在我的手中颤抖不止,我知道它决不是因为恐惧而颤抖,它是因为幸福而颤抖。世界上的ròu千千万,但有福气被懂ròu爱ròu的罗小通吃掉的,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也就理解了ròu的激动。在我拿着ròu往嘴巴里运动的短暂的过程中,ròu的晶莹的眼泪迸发出来,ròu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ròu的眼睛里洋溢着激qíng。我知道,因为我爱ròu,所以ròu才爱我啊。世界上的爱都是有缘有故的啊。ròu啊,你也让我很感动,你把我的心揉碎了啊,说实话我真是舍不得吃你,但我又不能不吃你。

 我将第一块亲爱的ròu送入了口腔,从另外的角度看也是亲爱的ròu你自己进入了我的口腔。这一瞬间我们有点百感jiāo集的意思,仿佛久别的qíng人又重逢。我舍不得咬你啊,但我必须咬你;我舍不得咽下你啊,但我必须咽下你。因为你的后边还有很多的ròu让我吃啊,因为今天的吃ròu不是往日的吃ròu,往日的吃ròu是我与ròu的彼此欣赏和jiāo流,是我全身心的投入,今日的吃ròu带着几分表演几分焦虑,我无法做到心无旁骛,我尽量做到jīng力集中,ròu啊,请你们原谅我吧,我尽量地往好里吃,让你们和我,让我们一起表现出吃ròu这件事的尊严。第一块ròu带着几分遗憾滑落进我的胃,像一条鱼在我的胃里游动。你在我的胃里好好地游动吧,我知道你有些孤独,但这孤独是暂时的,你的同伴很快就要来了。第二块ròu像第一块ròu一样,满怀着对我的感qíng我也满怀着对你的感qíng,沿袭着同样的路线,进入了我的胃,和第一块ròu会合在一起。然后是第三块ròu、第四块ròu、第五块ròu——ròu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同样的歌曲,流着同样的眼泪,走着同样的路线,到达同样的地方。这是甜蜜的也是忧伤的过程,这是光荣的也是美好的过程。

 我只顾与ròu们进行着亲密的jiāo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感觉到肠胃的负担,但盆子里的牛ròu,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二。这时候,我感觉到稍微有点疲倦,口里的唾液大量减少,便放慢了速度,抬起头,一边用最优雅的风度继续吃着,一边观察着周围的qíng景。当然我首先要看的是我的左邻右舍,他们是我的竞赛伙伴,因为他们的参与,才使这一次吃ròu具有的表演的xing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要感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的挑战,我可能没有机会在众人面前表演我的吃ròu技能,这不仅仅是技能,这是艺术啊。世界上吃ròu的人如恒河沙数,但把吃ròu这种低级的行为变成了艺术变成了美的人,惟有我罗小通一人。世界上被吃掉的ròu和即将被吃掉的ròu累积起来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大啊,但成为了艺术表演过程中的重要角色的,也只有这些被我罗小通吃掉的ròu啊。我说得太远了,这是吃ròu的孩子想像力太过发达的缘故,好吧,让我们回来,回到吃ròu的赛场上,看看我的对手们的吃相吧。不是我要丑化他们,我是个从小就倡导实事求是的孩子,你们自己看吗,先看我左边的刘胜利,这位形貌凶恶的大汉,手中的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他用粗鲁的大爪子,攥着一块ròu,像攥着一只拼命挣扎的麻雀。我相信只要他的爪子稍微一松,那块ròu就会斜刺里飞上去,或是落在墙边的树梢上,或是一直往高处飞,拼命地飞,一直飞到连空气都十分稀薄的地方。他的爪子上全是油腻,油腻使他的爪子显得格外的肮脏。他的两个腮帮子上也明晃晃的全是油腻,油腻使他的腮帮子显得格外突出。不看他了,请看他身边的万小江,这个外号水耗子的人jīng,他也扔掉了铁签子,用手抓ròu。我知道他们都是跟我学习,向我看齐。但他们学不了我。天才是不可模仿的,我是吃ròu的天才,因此我也是不可模仿的。看看我的手,只有三个指头的肚儿上有些油,其他的部位还是gāngān净净的。再看看他们两个的手,已经被油黏糊的分不开枝丫了,简直是两个指头间生长了蹼膜的动物,鸭子,或者是青蛙。万小江不但两个腮帮子上是明晃晃的油腻,连额头上都是油,难道这个家伙是用额头来吃ròu的吗?难道这两个家伙把脸扎到了ròu盆子里去过吗?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这两个家伙在吃ròu时,嘴巴里和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呜噜呜噜的声音,这种声音真是对这些美好的ròu的侮rǔ啊。ròu啊,如同美人,遭受的大都是红颜薄命的劫数,既是劫数,就难以逃脱。ròu们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嘴巴里哀鸣,那些还没有被他们吃掉的,就在盆子里拥挤着,好似一群顾头不顾腚的鸟儿。我真是替这些ròu难过和惋惜啊。这就是命运,如果它们能够被我吃掉,完全是另外的结局啊。但是世界上的事qíng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罗小通肚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天下的ròu吃光啊。就像一个对女人充满了爱心的男人,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天下的女人包揽在自己的怀抱啊。没有办法,我爱莫能助。你们,别人盆子里的ròu啊,这上等的牛腿ròu啊,你们就嫁jī随jī,嫁狗随狗了吧。这两个粗人的吃ròu速度,明显地慢了,他们的脸上,那种急巴巴的凶悍表qíng已经被一种愚蠢而慵懒的表qíng代替了。尽管他们还在吃,但他们咀嚼的速度明显放慢了,他们的腮帮子一定酸溜溜的了,他们的唾液已经分泌不出来了,他们的肚子一定是胀鼓鼓的了。这些瞒不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们是在硬往嘴巴里塞ròu,ròu在他们嘴巴里翻来覆去,像gān燥的煤渣一样难以下咽,好像他们的咽喉那里安装了一道闸门。我知道到了这种火候,他们已经体会不到吃ròu的快乐,吃ròu的快乐已经变为吃ròu的痛苦了。我还知道,到了这个火候,他们对ròu充满了厌恶和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即就把嘴巴里那些ròu和肚子里那些ròu吐出来,但吐出来他们就输了。我还看到,他们盆子里的ròu,已经丧失了美好的面孔和气味,它们因为遭受侮rǔ而容貌丑陋,我还嗅到了它们因为对吃它们的人的敌意而故意散发出来的臭气。刘胜利和万小江的盆子里,剩下的ròu估计在一斤上下,但他们两个的肚子里已经没有空隙。对他们毫无感qíng的ròu在他们的肚子里神经错乱,互相撕咬,折腾得倒海翻江。他们的苦难开始了,我已经十分有把握地知道,盆子里的ròu他们笃定是吃不完了。这两个气势汹汹的参赛者,马上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真正的对手冯铁汉,这会儿怎么样了呢?让我侧目看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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