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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54)



  爹,我们马上就把你的刮胡刀和洗脸盆子送来。

 妹妹说: 爹,我们给你送一条被子上来,还有枕头。

 父亲背靠着木柱子坐着,眼睛望着墙外的原野,忧伤地说:

  小通,娇娇,你们下去放把火,把爹火葬了吧。

 我和妹妹齐声说: 爹,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如果没有您,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爹,您一定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和妹妹放下饭篮子,提起胶皮桶,刚想下台,父亲用他的大爪子搓搓脸,站起来,说: 不用了。

 父亲提起一个胶皮桶,放在手中前后悠动几下,使胶皮桶获得惯xing,然后一松手。胶皮桶飞到围墙外边去了。

 父亲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我预感到不幸的事qíng就要发生了,便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哭着说:

  爹,你可不要跳下去,你跳下去,会摔死的。

 妹妹也扑上去抱住了父亲另一条腿,哭着说:

  爹,我不要你死。

 父亲抚摸着我们的头,脸仰着,好久才低下。他眼泪汪汪地说:

  孩子们,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爹怎么会跳下去呢?爹这样的人是没有志气的。

 父亲跟随着我们下了高台,走向办公室。路边的人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我骂道:

  看什么?你们谁有本事就爬上高台试试。我父亲在上边呆了七天,你们如果能呆八天,才有资格议论我的父亲,否则就闭上你们的臭嘴。

 那些挨了我骂的人都灰溜溜地跑了。我得意地看着父亲,说:

  爹,没事,你是最优秀的。

 父亲脸色灰白,没说什么。

 父亲跟随着我们进入办公室。老兰和母亲神色平静,连一点异常的反应也没有,好像我们不是从高台上下来,而是从车间里、或是从厕所里回来。

 老兰说: 老罗,好消息,家家富超市拖欠我们那笔款子终于还了。今后,我们不再跟他们打jiāo道了,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

 父亲灰着脸,说: 老兰,我辞了,这个厂长,我辞了。

 老兰吃惊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辞?

 父亲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过了很久,说: 我败了。

 老兰说: 老兄,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母亲用鄙视的口吻说: 老兰,你不要理他。这人,经常自己得罪自己。

 父亲似乎要发怒,但摇摇头,噤声了。

 老兰将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扔给我的父亲,声音低沉地说: 罗通,你看看吧,我那个三叔,撇下亿万家产,和那么多爱他的女人,在云门寺剃度出家了……

 我父亲麻木地翻看着那张报纸。

  我这个三叔,是个高人,奇人, 老兰感慨万端地说, 以前,我自认为很理解他,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个大俗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老罗,其实,人生这样短暂,什么女人,钱财,名誉,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三叔算是悟透了……

  你也快要悟透了。 母亲用嘲讽的口吻说。

  我爹在高台上待了七天,也悟透了。 妹妹尖利地说。

 老兰和我母亲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妹妹。过了片刻,母亲说: 小通,带着妹妹到外边玩去,大人说话,你们不懂。

  我懂。 妹妹说。

  出去! 父亲猛拍了一下桌子,恼怒地说。

 父亲头发蓬乱,满面污垢,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酸溜溜的气味。一个在高台上沉思了七天的男人,心qíng不好是正常的。我拉着妹妹逃了出去。

 大和尚,您还在听我说话吗?

 老兰老婆的灵堂,设在老兰家的正厅里。一张黑色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紫色骨灰盒。骨灰盒后边的墙壁上,悬挂着死者的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头比老兰老婆的真头都要大。我注视着那张嘴角带着苦涩微笑的脸,心中一边想着我和妹妹在她家搭伙时她对我们的好处;一边纳闷:这样大的照片是如何照出来的呢?那个成了我们自己人的小报记者,举着一部长脖子相机屋里屋外地拍照。他有时弯着腰拍,有时跪在地上拍,非常卖力,胸前印着报社名字的白色圆领衫被汗溻透,贴在脊梁上。他与我们合作后,明显地胖了起来。他脸上的皮肤太紧,那些新增生的ròu,在里边鼓胀着,两个腮帮子,看上去很像两个气鼓鼓的小皮球。趁着他换胶卷的空当,我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问他: 瘦马,那幅照片,为什么会那样大呢?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一种内行人对外行人的轻蔑态度对我说: 放大的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得比骆驼还要大。

  可是我没有照片。

 他端起相机,对准我的脸,喀嚓一声,说: 有了。过几天我就把放大照片给您,罗主任。

 我妹妹从后边跑过来,嚷着:

  我也要!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妹妹,喀嚓一声,说:

  好了。

  我要和哥哥合影。 妹妹说。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们俩,喀嚓一声,说:

  合了。

 我很兴奋,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但他已经转过身,抢拍镜头去了。从老兰家敞开着的大门口,进来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里边穿一件领子乌黑的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用粉红色的假珍珠串成的领带。下穿一条黑裤子,一高一低地挽着裤腿,露出脚上的紫红色袜子,橘红色的皮鞋上沾满褐色的污泥。他外号 四大 ,嘴大眼大鼻子大牙大,其实他的耳朵也很大,叫他 五大 才对呢。 四大 腰带上别着一个 BP 机,那时候我们把 BP 机叫做 电蛐蛐 ,那时候 大哥大 还很少,方圆百里之内只老兰有一部,像块砖头,由huáng豹帮他拿着。偶尔通话,无绳无线,十分有派。那时候别说拥有 大哥大 ,拥有 电蛐蛐 也很神气。 四大 是镇长的小舅子,也是我们乡镇里最有名的建筑包工头。我们镇的所有工程,大到修公路,小到建公厕,都由他来承包。在一般老百姓面前他耀武扬威,但是在老兰面前他不敢,在我母亲面前他也不敢。他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子站在我母亲面前,点头哈腰地说:

  杨主任……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是华昌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总经理助理,还兼任着ròu联厂的主管会计。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装,胸前缀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脖子上挂着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不施脂粉,神色肃穆,目光犀利,像一个正楷大字,像一篇严肃的悼词,像一棵庄严的松树。

  你来这里gān什么? 母亲说, 不是让你带人去建坟吗?

  工人们正在那里土工作业。

  你应该盯在那里。

  我一直盯在那里的, 四大 说, 兰总的事qíng,谁敢马虎?但是……

  但是什么?

  四大 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说:

  杨主任,土工作业马上就结束,下一步建墓室,需要石灰三吨,青砖五千块,水泥两吨,沙子五吨,木料两立方,还需要其他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杨主任,您是不是先给批点钱?

  你从我们公司赚去的钱还少吗? 母亲不高兴地说, 建座坟墓又能用几个钱?还好意思来张口。先垫上,以后再结算。

  我哪里有钱垫? 四大 可怜巴巴地说, 工程款前脚结算下来,我后脚就发给工人。我自己,是个过手的财神,一分钱也剩不下。先给批点吧,要不就误工了。

  你这个家伙,真是不够意思。 母亲说着,走向东厢房。 四大 紧紧地跟随在后边。

 父亲冷着脸,坐在一张桌子后边。桌子上摆着一本用宣纸装订起来的大账簿,账簿旁边摆着一个huáng铜的墨盒,墨盒盖子上架着一支毛笔。不断地有人进来,奉上数额不等的奠金和一刀或者是两刀的huáng表纸。父亲收下钱和纸,登记在册。父亲身后,有一张矮桌,ròu类检疫站的小韩,蹲在那里,用一把雕刻有方孔铜钱图案的纸凿,敲打着那些huáng表纸,在纸上留下铜钱的印痕。这样的huáng表纸,就是可以烧化的纸钱。也有拿来制作成纸币样式的冥币,一沓一沓的,上边印着 冥府银行 字样和想象出的冥王的头像。冥币面额很大,以亿元为基本单位。小韩抽出一张面额十亿元的,感慨地说:

  印这么大额的钱,那边还不得通货膨胀?

 村子里那个送来两刀huáng表纸和一百元奠金的名叫马奎的老头子摇摇头,说:

  这些东西,不好使,只有用纸凿敲打过的huáng表纸烧化后,才能成为yīn间的钱。

  你怎么知道不好使? 小韩问, 你到那边去看过吗?

  俺老婆给我托过梦,说这样的钱到了那边是假币。 马奎用脚踢踢那些冥币,说, 你们得跟兰总说说,把这些东西剔出来扔掉,否则,带着一兜子假币到了那边,还不得被警察当假币贩子给抓起来?

  那边有警察吗? 小韩问。

  当然有,这边有什么,那边就有什么。 马奎坚定地说。

  这边有ròu联厂,那边有吗?这边有个你,那边也有吗?

  小伙子,你不要和我抬杠,如果不信,你就过去看看。 马奎说。

  我过去容易, 小韩说, 但是我过去了还能回来吗?你这个老家伙让我去死啊!

 母亲进屋后,对着马奎点点头,讽刺地对小韩说: 要到哪里去高就啊韩大检疫员? 不待小韩回答,母亲就抓起电话,对着话筒说, 财务室吗?小齐,我是杨玉珍,待会儿四大到你那里去,你先给他五千元,对,记住让他打收条按手印。

  杨主任,给一万吧,五千哪里够? 四大 死皮赖脸地说。

  四大,你不要得寸进尺! 母亲气呼呼地说。

  不是我得寸进尺,五千确实不够, 四大 摸出本子,说, 您看,砖头要三千,石灰要两千,木材要五千……

  就五千。 母亲说。

  四大 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

  这样我就没法子gān了……

  碰上你这样的癞皮狗,阎王爷爷也怕, 母亲抓起电话,说, 给他八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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