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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60)



 我的复仇,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结束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小通复仇,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我和妹妹虽然蒙受了耻rǔ,但也因此名声大震。有几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替我们说话,说这两个孩子,终究不是省油的灯盏,等他们长大了,老兰的末日就到了。但话是这么说,请我们去家里吃饭的人,再也没有了。老兰让小媳妇给我们送过几次饭食,但很快也就不送了。huáng豹不计前嫌地来传达过老兰的命令,让我回ròu联厂继续担任洗ròu车间的主任,但我没有答应。我虽是小虫,但也有三分志气。我怎么可能再去没有了父亲和母亲的ròu联厂工作呢?话是这样说,但ròu联厂毕竟是留下我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不知不觉的qíng况下,走到了在ròu联厂外边的马路上。不是我们要来,是我们的腿把我们载来的。我们看着厂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岗岩贴面的漂亮大门,看着那悬挂在大门口旁边上写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电动的大门,时而缓缓展开,时而缓缓收缩,现代化的派头十足。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鬼鬼祟祟的ròu联厂,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华昌ròu类加工股份有限公司。工厂里栽满了奇花异木,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大褂进进出出,知道的说这里是个屠宰场,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个医院呢。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个用松木建成的超生台,还矗立在那个角落里,仿佛一个符号,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有一天夜里,我和妹妹同时梦到我们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乘坐着一辆骆驼拉着的车,在一条铺着新鲜huáng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则看到,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边上,频频地碰杯。妹妹说她们杯子里的酒颜色碧绿,是不是用豹子胆浸泡过的酒呢?谁知道呢。

 在那些日子里,让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种尴尬。我知道这是那次复仇失败造成的后果。我痛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寻找一种解除尴尬的方式,这方式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老兰难受,我们不去杀他,我们也杀不了他,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一刀子捅进去,他死了,我们也完蛋了,这没有意思。怎么着才有意思呢?一条妙计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妹妹,在一个秋高气慡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挺胸地进了ròu联厂,没人拦挡我们。我们碰到了做饭的huáng彪,向他打听老兰。他对着宴会厅歪歪嘴巴。我和妹妹朝宴会厅走去。我听到huáng彪在我们身后低声说:爷儿们,好样的!

 宴会厅里,老兰和新任厂长姚七,陪着远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jīng美的ròu食,有驴的嘴唇和牛的肛门,有骆驼的舌头和马的睾丸,都是听上去不雅但风味独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与我们打着招呼。尽管我们兄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ròu食了,见到ròu不由得心旌摇dàng,但我们大事在身,决不能因ròu而分散jīng力。我和妹妹一进门老兰就发现了。他感染力极qiáng的笑谈立即收敛,皱皱眉头,对着姚七使了一个眼色。姚七慌忙站起来,迎着我们说:

  小通,娇娇,你们来了?饭在另外的屋子里,我带你们去吧。

  是本厂两个职工的遗孤,由我们厂负责供养。 我听到老兰低声对客商解释着。

  你闪开, 我拨开姚七,上前几步,bī近老兰,严肃地说, 老兰,你不要紧张,更不要惊慌,你的脑门不要淌汗,肠子也不要痉挛,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我们是来让你杀的。 我把刀子在手中调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调了一下,我们把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兰的面前,说, 来吧,老兰,我们活够了,我们活得够够的了,你把我们杀了吧!

 妹妹说: 如果你不杀了我们,你就是个王八蛋!

 老兰满面赤红,努力挣出来一个笑脸:

  你们这两个孩子,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们不是和你开国际玩笑,也不是和你开国内玩笑,我们是要你杀了我们。

 老兰沉思片刻,苦笑着说:

  孩子们,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你们现在还小,大人的事qíng,你们不明白。我估计你们是受了坏人的挑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现在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解释,你们如果恨我,随时都可以杀我,我恭候着你们。

  我们不杀你,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呢?我们也不恨你,我们只是不想活了,我们只是让你杀了我们,我们请你杀了我们。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行了吧? 老兰说。

  那也不行, 妹妹斩钉截铁般地说, 你必须杀了我们。

  小通,娇娇,好孩子,别闹了, 老兰说, 你们父母的事qíng,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我时刻都在考虑你们的前途。孩子们,听我的话,不要闹了。你们想工作,我安排。你们想上学,我也安排。好不好?

  不好, 我说, 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就想死。你今天必须杀了我们。

 一个胖脸的外地客商笑着说:

  嗨,这两个小孩,真是有意思。

  这是两个天才, 老兰笑着对客商说,然后转过脸来对我们说, 小通,娇娇,你们先去吃ròu,让huáng彪给你们上最好的ròu,我现在有事,待会儿,我们一定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这点时间, 我说, 只要两刀,你就把我们杀了。杀完我们,你继续忙你的事qíng,我们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现在不杀我们,我们每天都会来烦你。

  反了你们了,小东西! 老兰拉下脸来,恼怒地喊, huáng豹,把他们弄出去!

 huáng豹走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脖子,一手抓着娇娇的脖子,把我们拖拉出去。他往外拖我们,我们很顺从,一点也不反抗,但只要他松开我们,我们就要去找老兰,我们找到老兰,就会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里递,同时我们就恳求他杀了我们。

 我们的威信,像礼花一样轰地蹿上了天。从此之后,我们每天都去ròu联厂找老兰,找到他就求他杀我们。老兰安排了门卫拦截我们,不许我们进厂。我们进不了厂,就在大门口坐着,耐心地等待。只要老兰的车一露头,我们就扑上去,跪在车前,举着刀子剪子,请求他杀我们。后来老兰gān脆就不出厂门,我们就在大门口高声喊叫:

  老兰啊老兰,你出来杀了我们吧~~~老兰啊老兰,你行行好杀了我们吧~~~

 没人的时候,我们只是坐着,有人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喊叫。马路上的人,听到我们喊叫,往往会走上前来问我们的究竟,我们也不回答,只是更加卖力地喊叫:

  老兰啊,杀了我们吧~~~求求您啦~~~

 我们估计,在很短的时间里,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在半个县的范围内流传开了。其实,何止是半个县呢?应该是半个省,半个国,因为,那些来ròu联厂订货的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兰化妆成一个老头,坐在一辆破吉普车上,想从大门混出去,但他身上那股子独特的气味,我和妹妹大老远就嗅出来了。我们拦住吉普车,将他从车篷里拖下来,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塞。他接过刀子和剪子,虎着脸,说:

  疖子不出脓,早晚都是病。

 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把裤腿子撸上去,将那把刀子,对准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然后,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放上去,撸上去裤腿子,用那把生锈的破剪刀,瞄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他把左腿也从踏板上拿下来,双手拎着裤腿子,腿上cha着刀子剪子,在大门口走了两圈,许多的血,从他的腿肚子上流了下来。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将那把刀子地拔出来——一股黑红的血随着蹿出来——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换上去,将那把剪刀,哧地拔了出来——一股子蓝色的血蹿出来——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着我,轻蔑地说:

  小子,有种吗?有种你也来这么两下子。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又要惨败了。老兰这个杂种,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我们bī向绝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进自己的腿肚子,那老兰就彻底地输了,他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进腿肚子,实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我们往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对,那我们就成了没有教养的人。想到此处,我说:

  老兰,你这是gān什么?你以为用这套青皮流氓的混账无赖手段就能够把我们吓退吗?没门。我们连死都不怕了,我们还怕什么?我们不会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我们请求你往我们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ròu全部旋下来,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如果要想清静,除非杀了我们。

 我们捡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兰的手中递去。老兰夺过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远处扔去。刀子在阳光中飞越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从娇娇手中夺过剪刀,猛地扔出去,剪刀在阳光中飞跃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几乎是哀嚎着喊叫:

  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这两个比鬼还难缠的家伙,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 我和妹妹齐声说, 我们只是活够了,请你把我们杀死。

 老兰拖着两条血腿,爬上吉普车,逃跑了。

 大和尚,有句著名的话叫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老兰知道。老兰从这句话里汲取了智慧,当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从镇上修理电视机的李光通那里借来了一块马蹄形的磁铁,把刀子和剪子找回来,继续着我们的求死行为时,qíng况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是老兰逃跑后第三天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ròu联厂大门口,刚对着路上的一个结婚车队喊叫过让老兰把我们杀死的话,就有一个五短身材、鼻子像山楂、肚子像啤酒桶的家伙,拎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牛刀,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到了我们面前,他微微一笑,脸上的表qíng很狡猾,很无赖,很恶棍,很流氓。他说:

  不认识了吗?

  你是……

  和你比赛过吃ròu的万小江,你的手下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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