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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63)



 第四pào瞄准ròu联厂的宴会厅,那是我特别熟悉的地方。老兰在那里设宴,招待村子里过了八十岁的老人。这是一个善举,当然也是为了宣传。那三个我熟悉的记者,忙着摄影录像。八个老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五个老爷爷,三个老婆婆。桌子正中,放着一个比脸盆还要大一圈的蛋糕,蛋糕上cha着一片红色的小蜡烛。一个年轻的女子,用打火机把这些蜡烛一一点燃。然后,让一个老婆婆chuī蜡烛。老婆婆满嘴里只剩下两颗牙齿,说话含混不清,chuī气哧哧漏风,要把蜡烛chuī灭,是件很大的工程。我接过pào弹,松手前心中有些犹豫,生怕伤了这些无辜的老人,但目标已经选定,哪能半途而废?我替他们祈祷,跟pào弹商量,让它直接落到老兰头上,不要爆炸,砸死他就行了。pào弹一声尖叫,飞出pào膛,跨越河流,到达宴会厅上空,滞空千分之一秒,然后垂直下落。结果您大概猜到了吧?对,一点不错,那发pào弹,大头朝下,扎在了那个大蛋糕上。没有爆炸,也许是蛋糕缓冲,没使引信发火,也许是一发臭弹。蜡烛多数熄灭,只有两根还在燃烧,彩色的奶油四溅,溅到了老人的脸上,还溅到了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上。

 第五pào,瞄准注水车间,这是我的光荣之地,也是我的伤心之地。夜班的工人们,正在给一批骆驼注水。骆驼们鼻子里cha着管子,神qíng怪异,一个个都像巫婆。老兰正在对窃取了我的职位的万小江jiāo待着什么,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是我听不真切。pào弹出膛的尖啸,使我的听力受了伤害。万小江,你这个混蛋,就是你把我们兄妹bī得背井离乡。我恨你甚至胜过恨老兰,真是老天有眼,让你撞在了我的pào弹上。我克制着激动的心qíng,调整好呼吸,让pào弹温柔地落进pào膛。出膛的pào弹宛如一个长翅膀的小胖孩,外国人把它叫做小天使,小天使朝着既定的目标飞。穿透天棚,落在万小江的面前,先把他的右脚砸烂,然后爆炸。弹片把他突出的大肚子炸飞,身体却完整无损,好像一个手段高明的屠户gān出的活儿。老兰被爆炸的气làng掀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清醒过来,看到这个家伙,已经从满地的污水中爬了起来。除了跌了一屁股泥巴,他身上连根汗毛都没有缺少。

 第六发pào弹径直地落在了侯镇长的办公桌子上,把一个装满了人民币的信封砸得稀烂。信封下是一块钢化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镇长去泰国游玩时和那些艳丽的人妖的合影。钢化玻璃的硬度超过石头,pào弹的引信撞击上去,没有不发火的道理。但是它没有发火。所以它毫无疑问是一发和平弹。何谓和平弹?事qíng是这样的,生产这些pào弹的兵工厂工人,里边有反战分子,他们趁监工不注意时,往pào弹里撒了一泡尿,所以这些pào弹外表上金光闪闪,里边的火药却受了严重的cháo湿,从出厂那天起,它们就成了哑pào。和平弹有很多种类,我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还有一种是,弹壳里没有装填火药,而是装进去一只鸽子。还有一种是,弹壳里没有火药,只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汉字:中日两国人民友好万岁!这发pào弹自身成了一个铁饼子,钢化玻璃成了碎渣子,镇长和人妖的照片,直接被砸进了弹头,照片上的形象还清晰可辨,只是一切都成了反面。

 发she第七枚pào弹时我心痛苦,因为这个该死的老兰低着头站在我母亲的坟墓前。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在月光下像个油亮的西瓜,还有他拖得很长的影子。母亲墓前,是那块我亲手立的墓碑,碑上的字认识我。母亲的形象浮现在我的面前,仿佛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pào口。娘啊,你让开吧。我说。但她不让开。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脸上的表qíng,是那样的凄苦,让我心头的ròu似被一把迟钝的刀子锯着。老头子在我的身旁低声说:开pào!好吧,反正母亲已经是死人,死人是不怕pào弹的。我闭着眼睛,将pào弹扔进了pào膛。轰隆一声响,pào弹穿透了母亲,哭泣着飞走了。转眼之间,它就落在了母亲的墓碑上,把墓碑炸碎成一堆可以用来铺路的石子。老兰叹着气转过身,对我喊:罗小通,你还有完没有啊?

 当然没完。我接过第八颗pào弹,恼怒地放进pào膛。pào筒赋予pào弹的方向是ròu联厂的伙房。连续七发打不死老兰,pào弹也有些烦恼。所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稍稍地偏离了方向。本来我想让它从伙房天窗钻进去的,因为老兰正坐在天窗下喝骨头汤。那一阵喝骨头汤很是流行,壮阳过后是补钙。那些朝三暮四的营养学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电视台发表讲话,号召人民喝骨头汤补钙。其实老兰的骨头比檀木还要坚硬,哪里还需要补钙?huáng彪给他熬了一锅马的腿骨汤,加上了调味的芫荽末和去膻气的胡椒粉,还加了提鲜味的jījīng。老兰坐着喝,huáng彪提着勺子站在一旁。老兰喝得满头大汗,脱去了毛衣,将松开的领带转到肩膀上。我希望pào弹能落到他的碗里,落不到碗里也要落到锅里。这样即便炸不死他,溅起的热汤也会把他烫伤。但那颗调皮捣蛋的pào弹,竟然钻进了伙房后边那个红砖砌成的烟囱里,轰隆一声巨响,烟囱躺到屋顶上。

 第九发pào弹,瞄准了ròu联厂内老兰的秘密卧室。这是一间与他的办公室相连的小屋,里边安着一张宽大的木chuáng。chuáng上的卧具是当时最贵的名牌,散发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卧室的门,外人难以发现。老兰的办公桌下有一个电钮,只要轻轻一按,墙上那面穿衣大镜子就会往一边滑开,显出一个颜色和墙壁一样的门扇,拧开钥匙,推开门扇,老兰进去,一按电钮,外边的大镜子就会自动合上。我知道这间卧室的准确方位,发she前进行了反复的计算,考虑到了月光的阻力,和pào弹的脾气,争取把误差减少到最低限度,希望这发pào弹不偏不倚地落在chuáng的中央,如果有女人陪老兰睡觉,那就活该她做个风流鬼。我稳住呼吸,双手着这发似乎比前八发沉重一些的pào弹,让它自然地落进pào膛。pào弹出膛,一溜火光,飞到最高点后,然后平稳地往下滑翔。那间秘密卧室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物是那个老兰请人违法安装的能够接收境外电视的卫星天线,那玩意儿形状像个大锅,颜色是漂亮的银白色,在月光照耀下,反she出刺目的白光。那发pào弹,被天线照花了眼睛,冒冒失失地钻到ròu联厂的狗栏里,炸死炸伤了十几只几乎变成恶láng的ròu狗,还把那高高的木栅栏炸开了一个豁口,那些没有受伤的狗,犹豫片刻,便如梦初醒般地从豁口里窜出来。我知道,从此这个地方又多了一群祸害人的畜生。

 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了第十发pào弹,刚要发she,但qíng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原先瞄准的是老兰那辆从日本进口的皇冠牌高级轿车,我看到老兰躺在后排座位上打盹儿。司机坐在驾驶座上,也在打盹儿。车停在一栋小楼的前面,似乎在等候什么人。我瞄准了车前的玻璃,希望pào弹能穿破玻璃冲进去,正好在老兰的怀里爆炸。即便又是颗臭弹或者又是一颗和平弹,单凭着那股子巨大的惯xing,也足可以把老兰的肚子砸烂。除非他能去换上一套完整的肠胃,否则他就要死掉。但我刚要把pào弹送进pào膛,老兰的轿车突然发动起来,沿着通向城市的公路,飞快地滑行。我这是第一次she击移动目标,一时慌了手脚。急中生智,便一手移动着pào筒子,一手让pào弹进膛。轰隆一声,我感到一阵热làng扑面,火药在pào膛里燃烧时放出的高热使pào筒子灼热,如果我不是戴着手套,非把皮ròu烫焦不可。pào弹追着轿车飞,落在了轿车屁股的后方,简直成了替老兰送行的礼pào。真是他妈妈的。

 第十一发pào弹对准的目标,she程很远。在县城和乡镇之间,有一股富含多种矿物质的温泉,被一个农民企业家开发,建起一个供大款和大官销魂的松林山庄。名曰山庄,哪里有山?连个土疙瘩都没有,原先有一片坟墓,也被摊平。只有几十棵黑色的松树,在月光下好似几十炷烟雾,掩映着白色的建筑。那股子浓浓的硫磺气味,我站在平房上似乎都能闻到。一进大堂,就有美貌的小姐上前招呼,她们穿着短衫,露着大腿,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条布带,只要轻轻一扯,就会赤身luǒ体。这些小姐,都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话,啁啁啾啾,好像鹦鹉。老兰先在大池子里戏水。池子中央,站着那个著名的断臂女人。然后他钻进桑拿室,在里边蒸得大汗淋漓。他换上肥大的短裤,穿一件杏huáng色的短袖褂子,进入按摩室,选中了一个肌ròu发达的小姐,让她给他泰国式按摩。那女子搂着老兰,两人好像在摔跤。老兰,你的末日到了。你洗得如此gān净,死了也是个gān净的鬼。我让pào弹落进pào膛。pào弹飞出,半分钟后,变得像一只洁白的鸽子,带去了我的信息。老兰,请接应pào弹。小姐手扶头上的横杆,站在老兰背上扭屁股。老兰哼哼唧唧,不知道是痛苦还是舒服。pào弹又他妈的偏离了目标,一头扎进那个咕嘟咕嘟冒水的大池子里,炸起一根水柱,然后是水花四溅。那个断臂的大理石女人,脖子被齐齐地炸断。成群的男女从灯光幽暗的小屋子里跑出来,有的穿着仅能遮丑的衣服,有的光着屁股。老兰安然无恙,躺在按摩chuáng上,歪着头喝茶,那个小姐,上半身钻到了chuáng下,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一只顾头不顾腚的鸵鸟。

 huáng彪家的热炕上,老兰与那个风qíng万种的小媳妇正在颠鸾倒凤,选择这样的时机开pào,有失男子汉风度。但对于死者也许是最好的时机。在神魂颠倒时突然死去,多么幸福。我不能让老兰幸福,也不愿意丧失风度。但我又不能不发pào,于是我将pào口抬高了一丝,让第十二发pào弹,落到了huáng彪家的院子里,平地上炸出来一个能卧进去一头huáng牛的窟窿。huáng彪的小媳妇惊叫一声钻进老兰的怀里,老兰拍着她的屁股说:宝贝,不要害怕,是罗小通那个小鬼在捣乱。放心,他永远打不死我。如果我死了,他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十三据说是一个不祥的数字,那就让第十三发pào弹,把老兰送上西天。老兰此时正在五通庙里跪拜,大和尚,就是我们这座小庙。当时许多人传言,说跪拜了五通神,能使jī巴增长一倍,不但能使jī巴增长,还能使人财源茂盛达三江。老兰预备了香烛,借着月光潜入庙堂。那时候传说这座小庙里正闹一个吊死鬼,一般的人明知道此庙灵验,但也不敢来乞求。老兰胆大包天,竟然月夜一人前往。我那时想不到十年之后,我要在这里与您相见,毫不客气地就将pào口瞄准了庙堂。老兰跪在五通神前,点燃香烛,烛火映红了他的脸,神像后边传来一阵 嘿嘿 的冷笑。听了这样的冷笑,一般的人就会毛发倒竖,连滚带爬地逃命,但是老兰不怕。他竟然学着神像后边的声音, 嘿嘿 地冷笑起来。他端起一根蜡烛,往神像后边照去。借着烛火,我也看清了那并排而立的五个神像。中间一个人首马身,形象可爱,当然是一匹小公马。左边两个,一个是人头猪身,一个是人头羊体。右边两个,一个是人头驴身子,一个被毁,只余残骸,难以辨认原先的形象了。老兰的烛光里,突然闪出来一张狰狞可怖的嘴脸。我心一惊,我手一松,pào弹落膛,飞向五通神庙,正中庙堂,轰然爆炸,将四个神像炸毁三个,只余中间那个人头马少年,脸上挂着永恒的yíndàng或者是多qíng的笑容。老兰顶着满头满脸的泥巴灰尘,从庙里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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