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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4)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gān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huáng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huáng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gān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xing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cha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huáng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dàngdàng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三

 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四婶沉思着,倾听着,铁笼外的院子里传来知了的噪叫,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吧,则传来巨大的钢与铁撞在一起的声音。监室里慢慢又光明起来,绿苍蝇在顶棚下飞着,像蓝色的小流星一样。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婶感到孤单紧张。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四十六号的铺上,恍恍惚惚地记起是不许随便变动chuáng位的,这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灯时叮嘱过的。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在手上爬着,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残破肢体里渗出一些huánghuáng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婶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婶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qíng形,回想着她带着她的爱国在河堤漫坡上采花的qíng景。她掀开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气扑过来,被子上嘎渣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屎又像gān血。四婶用指甲刮着那些东西,刮得吱吱呀呀地响。被fèng里也堆着一些虱子,她抓了几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脸一抽搐,落了泪。四婶想起四叔捉虱子的qíng形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fèng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jú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jú用一根糙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jī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jú说:爹,jī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jī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jú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jú问:他要虱子gān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jiāo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jú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gān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ròu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jú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jú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生活图画使她有些难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chuáng,赤着扁扁的脚,走向铁窗,铁窗挺高,窗台齐着她的额头。她只好退回来,爬到chuáng上,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铁丝织成的网。网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huáng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发huáng,茄子正开着花,紫紫的一片,有两只白粉蝶在菜地里飞着,有时钻到扁豆架里,有时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婶坐下,手又伸进被fèng里去摸虱子。

 四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jī,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huáng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huáng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chūn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糙。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糙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

 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糙,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jú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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