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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6)



 小毛驴闻到水味,嗤哼起鼻子来,高羊还是先给四叔饮牛。母牛想爬起来,但爬不起来,四叔抱着车杆,帮着它爬起来。母牛的大眼闪烁着凄凄凉凉的蓝光。高羊把桶放在它嘴下,它喝了几口就抬起了头,伸出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唇和鼻孔眼上。

 高羊问:它怎么喝这么点?

 四叔说:这牛嘴巴刁,你四婶饮它时,要用麸皮逗引着它。

 生活好了,连牛也娇了。高羊说,想想前几年,人也吃不上麸皮,何况牛。

 你饮驴吧,别磨蹭了。

 毛驴早就急了。它一口气把水桶喝gān,晃着头,犹嫌不足的样子。

 四叔说:牲口喝了凉水,要快走,走出汗来,不然要落下病。

 四叔,这头牛花多少钱买的?

 九百三十块,还不算jiāo易税。

 这么贵!高羊咋了咋舌,九百多块,能把它贴遍了。

 钱毛了,四叔说,猪ròu半年涨了九毛,一斤涨九毛!好歹咱一年也吃不了几斤猪ròu就是了。

 四叔,您还是赚,这头牛一年下一条犊子,要是下了母的,您等于净赚一条牛。养牛就是好事,比种蒜qiáng。

 你净想好事!四叔说,牛喝着西北风就能下犊子?不吃糙?不吃料?

 夜色愈来愈深,他们不说话了,牛车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前飘。高羊实在有些困乏,就顾不上痛惜毛驴,跳到车辕杆上坐着,背倚着车上的栏杆,眼皮又黏又沉,他克制着自己不睡。又进入沙荒了,路边的灌木丛与昨夜一模一样,只是月亮尚未升起,树叶上没有光明。那些蝈蝈们、蛐蛐们、各种鸣虫们,也与昨夜一样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

 上坡了,毛驴喘息着,像个患严重气管炎的老人。他从车上跳下来,毛驴的哮喘声小了些。四叔依然坐在牛车上,任凭那条怀孕的老牛挣扎着爬坡。高羊心里有些凉,他感觉到四叔是个心肠很狠的人,他提醒自己今后要少跟这种人打jiāo道。

 他们爬大漫坡爬到大约有一半的时候,月亮从东边极遥远的低洼处升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刻比昨夜里那时刻要晚一点点,这月亮也比昨夜那月亮小一点点。它是苍huáng的,也是微红的,它是苍huáng、微红、淡薄、浑浊、有气无力、睡意朦胧,比昨晚上略小,比明晚上略大的半块破月亮。它的光线又短又弱,似乎照耀不到这沙岗、灌木和柏油的公路。他拍了一掌毛驴冷汗涔涔的脊梁。车轮缓慢地转动着,缺油的轴承吱吱扭扭地叫着。四叔有时会突发xing地唱一句流氓小调,又突发xing地停止,唱时无准备,停时无延续。月光其实还是能够照耀到这里的,难道那灌木叶片上闪烁的不是月光吗?蝈蝈翅膀上明亮如玻璃的碎片难道不是月光在闪烁,清冷的蒜薹味里难道没掺进月光的温暖味道吗?低洼处有烟云,高凸处有清风,四叔唱道——不知骂牛还是骂人:

 你这个~~婊子养的~~狗杂种,提上了裤子你就~~念圣经~~

 他哭笑不得,看见从高岗处she来两道贼亮的光,那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铰布的剪刀一样。紧接着听到了马达轰鸣。路两侧的树木和糙地都清晰可辨,一只肥胖的金钱豹子夹着尾巴潜进树的yīn影里。毛驴浑身冒冷汗,高羊紧紧地抱着它的头,把车bī到路的尽边处。灯光照得四叔的母牛像兔子一样瘦小。四叔也跳下车来,抓着牛的鼻绳,把车bī到路尽边。

 那灯光把他们都照烂了。一个黑糊糊的大shòu瞪着大眼扑上来,连豹子都吓退了,何况驴牛。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开玩笑一样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拉屎撒尿一样。

 高羊记得那辆汽车像座大山一样冲着他们压过来,在一阵咯咯唧唧的巨响里,四叔的母牛,四叔的牛车,四叔的蒜薹,连同四叔,都被黑暗吞没了。他一睁眼就看到一块玻璃后有一个中年人虚胖浮肿微笑着的脸和另一块大玻璃后一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的脸。他和驴都趴在了汽车的喷吐着热气的头上。

 他记得那辆汽车缓缓地爬过来,四叔的牛惊恐地鸣叫着,四叔紧紧地搂着它的头。在炽烈的白光里,四叔的头收缩了,变得像一个钢头铜头,闪烁着青光蓝光,四叔眯fèng着眼,张大着嘴,四叔满脸都是惶惶不安、可怜巴巴的神qíng。四叔的两扇招风耳朵被白光she透了。汽车的保险杠缓缓地撞着四叔的腿和牛的腿,四叔的身体往前一扑,然后就横着飞起来,胳膊扎煞着像翅膀,衣衫飘舞着像羽毛。四叔落在一丛白蜡条里。牛的头弯曲了,牛趴下了。汽车缓缓地轧上来,它先把牛和破车往前推进了一段,又把它们轧在肚皮下。

 后来呢?后来车里的胖子说:快跑!车里的瘦子把车往后倒,倒不动,硬倒,倒出去了,又绕过高羊和毛驴往前跑。正是大下坡,车滑着,哗哗啦啦漏着水,水箱破了,漏着水跑。

 高羊抱着驴头苦冥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头囫囵着,鼻子、眼、耳朵、嘴,样样俱全,摸摸毛驴的头,也是样样俱全,只是它那两扇大耳朵像冰一样凉。他一张嘴,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弹起三弦俺喜洋洋

 歌唱英明党中央

 三中全会好路线

 父老兄弟们,种蒜发财把身翻

 ——1987年正月,张扣在青羊集王明牛三儿结婚宴席上演唱喜庆曲儿。是夜宾客狂欢,张扣烂醉如泥,在王家昏睡三日方醒

 一

 被抓进监牢的第二天夜里,四婶梦见四叔浑身是血,站在自己chuáng前,说:

 老婆子,你在这里吃着现成饭,享着清闲福,不替我伸冤报仇了?四婶说:老头子,你的冤伸不了了,你的仇也报不了了,我犯了罪了。四叔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我把二百元钱塞在了窗台下第二道砖fèng里,有朝一日你出狱,把钱取出来,拿出一百元,给我扎座金库,多装进些财宝,yīn间和阳间一样,gān什么事都要走后门,没钱玩不转。四叔抹抹脸上的血,慢吞吞地走了。

 四婶惊醒,冷汗浸透了铁甲一样的被子。四叔满身鲜血的悲惨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恐怖又悲伤。真有yīn曹地府吗?她想,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抠抠窗台下第二条砖fèng,如果能抠出二百元钱,就是真有yīn曹地府啦。这事可不能让老大和老二知道,这两个杂种,一个赛一个的歹毒。

 想起儿子四婶就叹气。对面chuáng上的女犯人也叹气。她也在想儿子。夜里,女犯人又被拉去提审,回来后又是一头扑到chuáng上,哭一阵,就发呆,叹气,一声接一声。

 女犯人睡着了,打着呼噜,忽快忽慢的,好像也在做梦。

 四婶再也睡不着了。一只蝙蝠从铁窗棂间飞进来,转几个圈又飞出去。黑夜无边无沿,到处都是呓语声,到处都响彻鹦鹉们不祥的啼叫声。

 四婶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在邻家鹦鹉们的怪叫声里,望着天上的星辰和那半块越升越高的月亮。后半夜了,四叔还不回来,她很着急。

 晚饭后,她对二儿子说:一相,你不去迎迎你爹?

 迎什么!不该回来迎也回不来,该回来不迎也是就回来了!老二说。

 四婶无言以对,沉默了半天,才说:

 养你gān什么呀!?

 谁要你们养的?你们当初就该把我塞到尿罐里淹死,也省了我多遭几十年罪!

 四婶被噎得哑口无言,坐在炕沿上掉眼泪。

 huánghuáng的月光涂在地上,四婶的影子倒在地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四婶急忙去开门,一个人跌进去。

 四婶……高羊哭着说,四叔让汽车撞死啦……

 四婶瘫在地上,不会动了。高羊把她拉起来,捶肩打背好一阵,四婶吐出一些口水,嗷嗷地哭着,喊叫:

 老大……老二……金jú……快起来,你爹被汽车撞死啦……

 金jú挺着大肚子跑出来,老大和老二随后跑出来。

 二

 天放亮的时候,两辆马车进了胡同,停在门前的打麦场上。四婶跑过去,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老头子。打麦场上站满了人,连村主任高金角都来了。老大和老二站在车旁,都铁青着脸不吱声。

 你爹哪?你爹在哪里?四婶扎煞着胳膊问。

 老大蹲在地上,抱着头,低沉地哭着:

 爹呀……我的亲爹……

 老二不哭,猛地掀开蒙住车厢的塑料布,露出了直挺挺地躺在车厢里的四叔。他张着嘴,瞪着眼,腮上沾着泥土。

 老头子,老头子,你死得好惨。我摸着你的脸,摸着你的手。你的脸冰凉,你的手也冰凉,前天晚上你还是个旺活的人,今早上就成了个凉死尸啦!

 四婶摸索着四叔的光头,摸索着四叔的耳朵。他穿着一件破夹袄,袒着半个瘪瘪的黑肚子。裤子被扯烂了,腿上血ròu模糊。

 老头子,你是个庄户人,按说应该顶死耐活的,难道碰一下腿你就死了吗?她摸着四叔冰凉的头,寻找着伤处。她摸到了,在四叔的头心子上,有一块jī蛋大的凹陷,就是这儿,老头子,他们把你的头盖骨砸碎啦,把骨头碴子砸进你的脑子里去啦,所以你就死了。

 上来两位乡亲把四婶拉开了。她牙关紧闭,喘不上气,眼见就憋死了。她听到金jú哭着爹叫着娘。有两个人用筷子撬开她的嘴。轻点,轻点,别把牙撬掉!搬着她的脑袋的人提醒那位用筷子撬牙齿的人。她的嘴巴被撬开了,有人往嘴里给她灌凉水。她醒了。

 另一辆马车上,拉着花母牛的尸体。牛身体侧歪着,四条腿像机关枪一样,架在马车的糙棚栏杆上。母牛的肚子鼓得很高,那条小牛似乎在它肚子里蠕动着。

 哭一阵,嚎一阵,看看日头,已是三竿子高。村主任高金角说:

 方一君,你爹就这样了,哭也哭不转,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就要发臭,赶快收殓。有什么新衣裳,给你爹换上,雇辆车,送到县里去火葬。这条死牛,也该剥皮卖ròu,赶明儿正好逢集,牛ròu很贵,卖卖牛ròu牛皮,你爹的殡葬费就够啦!

 大叔,方一君问,俺爹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听高羊说,他和俺爹都把车停在了路边,是司机硬把车开上来的。

 高金角说:噢,是这样?那司机该判徒刑,车主还要赔偿你家的人命钱!是哪里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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