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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43)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ròu,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huáng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腰里的手枪,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二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ròu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

 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男政府愣了愣,说:

 谁要枪毙你?

 不枪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làng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政府把huáng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政府,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政府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政府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你要生?高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jī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糙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吟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玉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gān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fèng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唇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湿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gān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fèng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衣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身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高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jiāo辉。医生的脸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身子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gān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qiáng。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国家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guī腰,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屁!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郎转世!

 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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