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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48)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斜街上发现了张扣的尸体。他侧着身子卧在泥泞中,嘴巴里塞满烂泥,在他的脑袋旁边,还横卧着一只没头的猫尸。

 因为天气yīn沉,整个县城里弥漫着一股催人呕吐的腐烂蒜薹的味道。

 那群小偷、乞丐、下三滥们抬着张扣的尸首在斜街上又哭又笑地胡闹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时,他们便在大树下挖了一个深坑,把张扣埋葬了。

 从此之后,水煎包铺子的老板娘,夜夜都听到张扣的歌唱声。于是这斜街便成了一条鬼街,居民纷纷搬走,那老板娘却在老树上吊死了。于是,斜街更成了鬼街,大白天,行人都不敢从这里路过。

 二

 四婶整夜喘息咳嗽,吵得整个监室的女犯们都睡不着觉。那个外号小野驴的女犯大声骂道:老东西,你要死就快点!

 四婶满怀歉疚地说:好闺女们,不是俺愿意咳嗽,也不是俺愿意喘……

 四婶头上双层chuáng上的那个长眉毛咕哝着:造孽啊,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要来服刑……

 四婶听到姑娘的话,心中一阵酸楚,热泪便冒了出来。她越想心里越苦,忍不住便放了悲声。

 同室的十几个犯人都坐起来,好心的披衣下chuáng过来相劝,心硬一点的嘟嘟哝哝地骂。小野驴道:别嚎了,早知道如此,当初逞什么好汉?火烧县政府,判你五年是便宜了你!

 四婶哽咽着,喘息着,道:闺女啊,俺注定要死在这劳改队里了……

 一个睡眼惺忪的女看守站在窗外,敲着铁窗栅问:怎么啦?半夜三更的,你们闹什么?

 长眉毛姑娘道:报告政府,三十八号病了。

 女看守问:什么病?

 长眉毛姑娘道:咳嗽,喘。

 女看守道:老毛病嘛!别吵了,快睡,明天一早还要跑cao呢。

 女看守走了。长眉毛姑娘倒了半缸水,喂四婶喝了几口,然后,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片药,道:大婶,这是消炎止痛片,您吃两片吧,兴许能管用。

 四婶道:闺女,俺不好意思吃你的药。

 长眉毛姑娘道:都到了这时候了,还客气什么呢!

 长眉毛姑娘服侍四婶吃了药。四婶眼泪汪汪地说:姑娘,让俺怎样报答你呢……

 小野驴cha嘴道:让她给你做媳妇么!

 四婶道:俺那些儿子,哪里配得上……

 长眉毛姑娘骂道:东屋里卖骡子,西屋里伸进根鳖脖子!

 小野驴猛地坐起来,瞪着眼道:你骂谁?!

 长眉毛也不示弱,道:骂你了。骂你个卖茓的臭婊子!

 小野驴被揭到痛处,恼羞成怒,弯腰捡起一只破皮鞋,对准长眉毛投过来,嘴里嘈嘈着:我卖茓,你难道没卖?在老娘面前装什么正经,进了这里的,没有一个贞节淑女!

 长眉毛一闪身,破皮鞋打在三chuáng那个犯有溺婴罪的泼妇头上。泼妇捡起破鞋,狠狠地砸在长眉毛姑娘的头上。

 一时间,房里乱了营,长眉毛和小野驴滚成一团,泼妇破口大骂,四婶放声大哭,其余的女犯们,有的敲铁窗,有的吼叫,有的帮打太平拳。

 两个女看守提着警棍冲进来,不问原由,对着长眉毛和小野驴各抡了十几棒,平息了动乱。

 女看守道:谁再敢出声,罚你们饿饭三天!

 另一个女看守道:二十九号,四十号,出来,跟我走!

 长眉毛姑娘道:不怨我!

 女看守捅了她一棒子,道:闭住你的嘴!

 小野驴嘻嘻地笑着,道:领导,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让我睡觉吧。

 女看守道:少废话,穿衣服,跟我走。

 四婶折起身,求qíng道:领导,不怨姑娘们,都怨我这死老婆子不争气,又喘又咳,吵烦了她们的心……

 女看守道:行了,你也别来装慈母啦!

 女看守们把长眉毛和小野驴带走了。

 四婶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响。

 这一夜,四婶又做了许多噩梦,她先是梦到金jú挺着大肚子来看她,待她往前一扑时,金jú的舌头突然伸了出来,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四婶一声惊叫,满身冷汗,醒了,听到高墙外的田野里,秋风chuī得电话线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缕月光斜she进来,照着四chuáng下铺那个女贼的脸。这是个还没长成形的姑娘,小鼻子皱着,正在睡梦里咬牙切齿。四婶继续睡,刚一闭眼,又看到四叔顶着一个血头颅站在她chuáng前,道:孩子他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跟我走吧……四叔伸手来拉四婶,四婶又一次惊醒,心脏怦怦地狂跳着,浑身都是冷汗。她听劳改农场伙房里的公jī正在啼鸣。jī叫三遍了,天就要亮了。

 起chuáng哨chuī响,四婶挣扎着起chuáng。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一头栽倒在地上。正在匆匆忙忙叠被子的女犯们一阵惊呼。女看守冲进来,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四婶。

 女看守命令道:把她抬到chuáng上去!

 女犯们七手八脚地把四婶抬到chuáng上。

 女看守叫来狱医。狱医给四婶打了一针。四婶醒来,嘴巴歪了几歪,混浊的眼泪涌了出来,狱医给她额头上流血的地方消了毒,蒙上了一块纱布。

 早饭后,女看守对四婶说:三十八号,你今天在家休息吧。

 四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女犯人们在院子里集合,排成队,到田野里劳动去了。

 监狱里一时十分安静。一群肥硕的大老鼠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正在觅食的麻雀被老鼠惊起来,落在监室的窗外,歪着头,用黑黑的小眼睛盯着四婶看。四婶一阵心酸,眼泪又滚了出来。她一个人低声哭着,哭够了,自言自语道:他爹,俺这就去找你……

 四婶解下裤腰带,挽了一个扣,拴在铁chuáng的架子上,又一次嘟哝着:他爹,俺的罪,今日受到受到头了呀……

 四婶将脑袋伸进扣子,然后,把身子往下一扑……

 她没有死成,一个女看守救了她。

 女看守狠狠地扇了四婶一个耳光,骂道:老混蛋,你要gān什么?

 四婶扑通一声跪在女看守面前,道:闺女,好闺女,您行行好,让俺死了吧……

 女看守犹豫着,脸上显出了女人的温存表qíng。她拉起四婶,低声道:大娘,今日你寻死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我给你包住了。你别再哭哭啼啼,好好表现,我想法让你提前出去。

 四婶刚要下跪,就被女看守拉住了。

 四婶道:好心的闺女啊,俺老头子死得冤枉啊……

 女看守道:这事儿,你千万别再提起,你带头烧县政府,罪行很大!

 四婶道:俺一时糊涂,俺再也不敢了……

 一个月后,四婶被保外就医,终于回到了家乡。

 三

 一九八八年元旦那天,劳改队放假。几百个犯人们,有的躺在chuáng上睡觉,有的坐在chuáng上写家信,有的挤在院子里,从窗户外往里看那台放在队部桌上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歌舞节目。

 高马和高羊坐在院子里那块大青石上,脱下棉袄捉虱子。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他们。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知己的犯人坐在那儿晒着太阳说悄悄话儿。二门外的pào楼上,哨兵抱着冲锋枪警惕地站着,头道门的大铁网门着,门鼻子上挂着大锁。

 几个劳改队的gān部在为犯人们理发,并跟犯人们开着玩笑。

 成群的大老鼠在院内的露天厕所墙上穿梭般地跑动着。头道门和二道门之间,一只黑猫被一群老鼠追得蹿上了树。

 高羊叹道:耗子大了猫也怕哟。

 高马笑笑,没有吱声。

 高羊道:我跟你嫂子说了,过了年,让她给你送双鞋来。

 高马感动地说:不敢再麻烦大嫂子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够不容易的了。我光棍一条怎么着也好办。

 高羊道:兄弟,慢慢熬吧,等熬够了年头,出去好好过日子,再娶个媳妇。

 高马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高羊道:你到底是复员军人,我看队领导都另眼看你,好好表现,肯定能给你减刑。没准儿你比我还要早出去呢。

 高马道:我早出去晚出去还不是一样?我倒想把你的刑替你服了,让你出去养家口。

 高羊道:兄弟,咱哥儿俩是命里该遭这一劫,男人么,遭点罪也就罢了,只可怜四婶……

 高马急问:她不是保外就医了吗?

 高羊吞吞吐吐地说:你嫂子反复叮嘱,不让我告诉你……

 高马抓住高羊的手,着急地问:她怎么啦?

 高羊道:嗨,怎么着她也算是你丈母娘呢,不让你知道也不好。

 高马道:大哥,你快告诉我吧,别让我着急。

 高羊道:你嫂子年前不是来探过监吗?都是她跟我唠叨的。

 高马道:她说什么?

 高羊道:方老大和方老二真是畜生,一点人xing也没有!

 高马有点生气地说:高羊哥,你竹筒里倒豆子,痛快点,别这样说半句留半句让我着急。

 高羊道:嗨,跟你说了吧!乡里杨助理员也不是人种子,他不是有个外甥叫曹文吗?曹文不久前跳到机井里死了,曹家就张罗着给他结yīn亲……

 高马道:什么yīn亲?

 高羊道:你连什么是yīn亲都不知道?

 高马摇摇头。

 高羊道:就是让两个死人在yīn间结亲,曹文死了,曹家就想到了金jú……

 高马猛地站起来。

 高羊道:兄弟,你听我慢慢说。曹家让死去的金jú给他家死去的曹文做老婆,托杨助理员说媒。

 高马咬着牙骂道:我日他老祖宗!金jú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高羊道:气人就在这里,村里谁不知道金jú是你高马的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可方家兄弟俩财迷心窍,硬让那杨助理员给说转了,将金jú的尸骨卖给了曹家,卖了八百块钱,方家兄弟收了钱,哥儿俩对半分了,曹家就派人挖开金jú的坟墓,将金jú的尸骨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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