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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9)



 真好车技!老郑说。

 天天送,练出来啦!老朱说。

 小伙子提着食盒进来,老朱不高兴地问:

 怎么才来?

 小伙子说:喝酒的太多了,光你们乡里就是五桌,供销社一桌,银行一桌,医院一桌,光乡直部门就够我送的了,还有下边村里。

 发了大财啦!老朱说。

 掌柜的发财,我一个跑腿的,死活都是这么几个钱。小伙子揭开食盒,高羊看到满食盒的jī鸭鱼ròu,闻到扑鼻的香气,馋得直咽唾沫。

 老朱说:伙计,先盖上,等我把屋子先拾掇拾掇。

 你快点,我还要去北村王支书家送,来了好几次电话催了!小伙子说。

 老郑说:把犯人找个空屋关起来。

 老朱说:哪有空屋?

 结巴警察说:把他、他们关到车上!

 跑了找谁?

 腰鼓头说:把他们锁到树上,正好树下有yīn凉。

 年轻警察说:都起来!

 高羊最先站起来,马脸青年也随着站起来,方四婶坐在地上哭着:

 我不起来,我死也要死在屋里——

 老郑说:方孙氏,你要是继续放刁,可别怪我不客气啦!

 四婶叫着:不客气你能怎么着?你还敢打死我?

 不敢打死你,但你拒绝服从命令,捣乱破坏,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老郑冷笑一声说,我有权对你采取qiáng制xing措施。你大概还不知道电棒子的滋味吧?你那个二儿子知道。

 老郑从腰里摘下高压电棒,在手里舞弄着,说:

 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要是还不站起来,我就叫你尝尝滋味。

 一——!

 你电吧!电吧!畜生!

 二——!

 你电吧!

 三——!老郑喊着,同时把电棒对准四婶的脸,四婶怪叫一声,就地打了一个滚,双手按地,飞快地爬起来。

 众警察都笑起来。

 姓郭的年轻警察指着马脸青年说:

 这小子绝缘,高压电棒触到身上,连感觉都没有!

 可能吗?老郑说。

 你不信就试试。小郭说。

 老郑把电棒子揿了一下,电棒子头上噼噼地喷she着绿色的火花。

 我不信!老郑把电棒子触到马脸青年的脖子上。

 马脸青年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端坐不动。

 哟,真是怪事!老郑喊,是不是电棒出毛病啦?

 小郭说:你自己试试嘛!

 这怎么可能呢?老郑把电棒子往自己手脖上一触。他gān叫一声扔了电棒子,抱着头坐在地上。

 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

 小郭说:老郑,这叫以身试法。

 结巴警察押着高羊,马脸青年被青年警察押着,老郑和女警察拖着方四婶,走了约有五十步,是乡政府大院正中的一条宽路,这条路与那条直通县城的柏油马路相接,路边长着十几株碗口粗细的钻天白杨树。

 警察们打开犯人的铐子,把他们的双臂剪在背后,猛地往后一拖,让他们背靠杨树,双臂拉到树后,再用铐子锁住双手。高羊听到四婶叫苦连天:

 哎哟——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断啦——

 结巴警察眨眨眼,对女警察宋安妮说:

 万、万、万无一失。

 宋安妮张嘴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

 警察们拥到屋里喝啤酒去了。三个犯人起初是靠树站着,一会儿,就慢慢罗锅,坐在了树根,双臂别在背后,紧紧地夹着树gān。

 三

 他们被锁在树上时,树下还有些稀疏的yīn凉。一会儿,yīn凉转到了东边,西斜的太阳曝晒着他们的头皮。

 高羊眼前一阵阵发黑,胳膊好像不存在了,只有火辣辣的感觉在肩上挂着。他听到右边那个马脸青年哇哇地呕吐着,虽然自己本命不顾,但还是歪头去看。

 马脸青年低垂着头,脖子往前伸,两块肩胛骨高高竖起,胸肋剧烈地起伏着。地上,有他呕吐出的一摊黏黏糊糊的东西,红的,白的,绿的,一群群红头苍蝇从厕所里飞来,麇集在上面。高羊赶忙扭回头,他的肠胃翻搅着,哇的一声,嘴巴张开,吐出了一股huáng水。他好久不敢去看马脸青年,心里却在想:那些呕吐物里,红的是西红柿,白的是馒头,绿的是蒜薹。能吃这样的东西,看样子日子过得很好。他还想起,方才歪头时看到,马脸青年手脖子上戴着一块很大很厚的手表,能戴得起手表,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码也是个乡村教师,或是村子里的gān部。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一群农民搅和在一起,去gān那些粗野的事qíng呢?

 左侧的四婶起初大哭大叫,吵得人心烦,但哭叫很快就变成了呻吟,再一会儿,连呻吟也听不到了。四婶死了?高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歪头去看。四婶没死,呼呼地喘着气,双臂拉得很直。如果不是有双臂拉住她的身体,如果不是手铐拉住她的双臂,她早就扎到地上去了。四婶的一只鞋脱掉了,一只尖尖的黑脚伸在一边,一群蚂蚁在那脚上爬。四婶的头没触到地,但她的像乱麻一样的白发垂在了地上。

 我没哭!高羊对自己重复着,我没哭。

 他qiáng打着jīng神站起来,脊背尽量往后靠,想让反剪的胳膊轻松一下。女警察宋安妮过来转了一下,她摘了帽子,挺着一头黑油油的头发,但还戴着墨镜,嘴唇上油汪汪的。她用花手绢擦着嘴唇,看到马脸青年的呕吐物,就用手绢捂住了嘴,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都没事吧?

 高羊不想说话。四婶一声不吭。马脸青年却顽qiáng地说:

 肏、肏、肏你娘,都、都没事!

 高羊很害怕马脸青年挨打,便转脸去看着他。女警察没有打马脸青年,边往回走边捂着嘴说:

 小子,不怕你嘴硬,还有好果子等着你吃呢!

 高羊挣扎着说:兄弟……少说两句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马脸青年咧嘴笑了。高羊看到他的脸苍白得跟封窗纸一样。都这样了,还笑。高羊心中对马脸青年好生佩服。

 女警察又带着老朱和老郑回来。老朱提着一个空水桶,老郑提着三个空啤酒瓶子,女警察握着一把水舀子。

 三个警察走到水头前。老朱扭开水龙头,往桶里放水。水柱很急很硬,雪白的颜色,打得铁皮桶咣咣地响。水桶满了,水花溅出来。老朱提开水桶,却不关水龙头,水柱直泻到碎砖烂瓦上,新鲜的水味弥散开。高羊用力吸着清凉的水气,好像肚子里有个怪物在替他喊叫:

 水……政府……行行好……给口水喝……

 老郑把啤酒瓶子触到水柱里,瓶口立即涌出泡沫。老郑灌满三个瓶子,提着走过来,先问高羊:

 喝水吗?

 高羊用最大的力量点着头,表示着对水的渴望。嗅着水的气味,看着老郑厚墩墩的脸,他感动得只想哭。

 老郑握着瓶子底,把瓶嘴戳到高羊嘴里。

 他迫不及待地咬住瓶嘴,猛力一吸,一大口水进入喉咙也进入气管。他噢噢地喘息着,连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老郑扔下酒瓶,转到一侧,捶打着他的项窝。

 一股水从他的鼻子、嘴里喷了出来。

 急什么?慢点喝!老郑说,水多着呢,够你喝的。

 他一连喝了三瓶水,还是感到渴,喉咙里像有火苗燃烧,但老郑的脸上分明已有不愉快的神色,便不敢再要了。

 马脸青年也站了起来,老朱侍候他喝水。高羊眼馋地看着马脸青年一口气喝gān了五瓶。他不高兴地想:比我多喝了两瓶。四婶大概昏了,女警察用水舀子舀着水往她头上浇着。那些水浇到她身上时是清亮的,流到地下时就是浑浊的了。

 四婶穿着一件用蚊帐布fèng成的半袖小褂,长久不换洗,白色蚊帐布早失去了本色,着水一浇,竟发了一些白。褂子贴在四婶的背上,显出她瘦骨嶙峋的背和两块高高支起的肩胛骨。她的头发粘在了头皮上,污水沿着发梢滴在地上,形成了闪亮的水洼。

 高羊嗅着冲洗四婶的臭味,肚子里咕咕噜噜响着。他疑心四婶已经死了,正胆寒着,却见四婶的头颅慢慢地抬了起来。那颗花白的头似有千斤重,她的瘦脖子举头吃力。四婶的头发着水一浇,更显出稀疏来。他想:女人要是秃了头比男人秃了头不知要难看多少倍。由此他突然想起自己秃头的老娘,禁不住咧嘴想哭。

 秃头老娘原来也是白发飘飘,很有些神气,经了半个文化大革命,神气半点也不剩,那飘飘的白发也被村里的贫下中农们撕扯得gāngān净净。这也是活该倒霉,爹是地主,娘就是地主婆,不撕她撕谁?……郭家的秋良,一个身高马大的中年人,揪住娘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按,怒骂着:老白毛,弯下腰!……当年他远远地看到的qíng景,又活灵活现在脑子里……他听到白发的老娘像个小女孩一样嘤嘤地哭起来……

 四婶被水浇醒,缺牙的嘴扭过来扭过去,嘤嘤地哭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

 他的眼里沁出了咸滋滋的泪,他对自己说:

 我没哭……我没哭……

 喝水吗?他听到女警察很和气地问四婶,四婶只哭不说话,她的嗓音沙哑,又尖又细,绝没有了适才号哭时的洪亮和清脆。

 砸玻璃时的本事呢?烧县长办公室时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凉水很快地浇到四婶头上,便不再管她,提着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镜遮掩着,高羊看不到她的眼,只见她的双唇紧闭,抿成了一道线。高羊不禁颤抖起来,他油然想到了一条被刮净了毛的猪。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说话,盛起一舀子水,泼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识地耸肩缩颈,嘴里发出怪声。女警察咧嘴一笑,两排白牙晶亮,十分整齐,十分漂亮。她又盛了一舀子水浇到他头上。有了jīng神准备,他不再颤抖,凉水从头顶四散下流,流到背上、胸上,渐下渐缓,在腿上冲出一些灰道道。他jīng神振奋,头脑空前清醒,似乎这凉水灌顶是他平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他感激地望着女警察美丽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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