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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_莫言【完结】(20)



 车夫捧着骡蹄,面色焦huáng,呜呜地哭起来。

 辕中的老黑骡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像追悼大会上的人。

 小黑骡三条腿着地,另一条残缺的后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样频繁地敲打着地上的一根烂木头,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头和木头周围的其它物质都染红了。

 丁钩儿心悸得厉害,想转头走开,但盐碱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给他上了一道难以挣脱的镣铐。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可怜小骡子,有的可怜马车夫,有的谴责马车夫,有的谴责这崎岖不平的道路。乱糟糟一窝乌鸦。

  闪开闪开!

 众人吃一惊,慌忙闪开一条fèng隙。见两个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飞进来。细看竟是两位女人。她俩的面孔白得过火,令人联想到冬季贮藏的白菜腚。身穿洁白工作服,头戴洁白工作帽。一个手提蜡条篓,一个手提柳条包。似乎是两位天使。

  shòu医来了!

 shòu医来了,shòu医来了,别哭了小伙子,shòu医来了。快把骡蹄给shòu医让shòu医给你把骡蹄接上。

 那两位白衣妇女着急地辩白着:

  我们不是shòu医!我们是招待所的厨师。

  明天市里领导来矿上参观,矿长下死命令要我们好好招待,jī呀鱼呀不稀罕,正发愁呢,就听说骡子断了蹄。

  红烧骡蹄,激汤骡蹄。

  赶车的,把骡蹄卖了吧!

  不,不卖…… 车夫把骡蹄往怀里搂了搂,一脸痴qíng,好像抱着爱人的一只断手。

  你这个小伙子,这不是犯糊涂吗? 白衣女人愤愤地说: 你还想给它断肢再植吗?花得起钱吗?这年头,人断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况是匹牲口。

  我们给你大价钱。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们给俺……多少钱?

  三十块钱一只,不便宜吧?

  你们光要蹄?

  光要蹄,别的不要。

  四只蹄都要?

  都要。

  它还活着呀。

  缺了一蹄,活着有什么用!

  它还活着……

  啰嗦,卖不卖?

  卖……

  给钱!数数!

  卸套,快点!

 车夫一手攥着四只骡蹄钱,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颤抖的骡蹄递给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蜡条篓中。另一位白衣女人从柳条包里摸出钢刀利斧截骨锯,气昂昂站着,口里出高声,催促年轻车夫赶快把小黑骡子解放出来。车夫罗圈着腿、弓着腰、哆嗦着手,解脱了小黑骡子。说时迟那时快,白衣女人举起利斧对准骡子宽阔的脑门猝然一击,斧刃挤进了骡头,怎么拔也拨不出来,但她还是拔,在她拔斧头的过程中,小黑骡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后,缓缓地将整个身躯平摊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钩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小骡子还没有彻底死亡,粗重的呼吸还在它脖子里响着,柔弱无力的淡薄血液从斧刃的两边洇出来,浸湿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还是那个斧劈骡子的白衣女人,cao起那柄蓝色的短刀,跳到骡子身边,一手攥住骡蹄——黑色的大骡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着骡蹄与骡腿之间弯曲的接合部,轻快地一转,轻快地又一转——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骡蹄与骡腿分开,中间只连着一根白色的筋络。短刀一挑,骡蹄与骡腿彻底告别。白手一扬,骡蹄飞到另一个白衣女人手里。

 割下三只骡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围观的人似乎都被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也没有人放屁。在这样一位女侠客面前谁敢放肆?

 丁钩儿两手冒汗,心里在想着疱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摇动斧柄,把劈进小黑骡子头颅中的斧头拔出来。

 小黑骡子终于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条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个方向,好像四挺高she机关枪的枪筒。

 卡车终于驶出煤矿艰难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灵般的矿山机械也都隐没在身后沉重的暮霭里,看门狗的叫声、铁斗车的喀啦声、地下的爆炸声也早已无法听到,但那四挺高she机枪似的骡腿还在丁钩儿面前晃动,搅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机的qíng绪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骡子的影响:在矿区的颠簸道路上,她粗野地骂大街;在通往市区的康庄大道上,她快速地换档,拉大风门,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大,定死,搞得发动机啪啪怪叫。载重卡车疾驰,像一颗呼啸的法西斯pào弹。路边的树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个团团旋转的棋盘。速度表上的粗短针柄指着八十公里。风在呼啸,车轮飞转,排气阀每隔三分钟嗤啦一声。丁钩儿钦佩地斜脱着她,渐渐忘记了对着天空she击的骡腿。

 bī近市区时,水箱里喷出的蒸汽给挡风玻璃蒙上了一层雾。盐碱地把水箱开成了锅炉。她嘴里不gān不净地骂着,让车停在了路边。丁钩儿随着她下车,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着她揭开车档板,让凉风给机器降温。发动机散发着bī人的热气,水在水箱里翻腾并发出沸沸噜噜的声响。她垫着手套拧开水箱盖子时,他看到她的脸色像绚丽的晚霞。

 她从车底拖出一个扁平的铁皮桶,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钩儿不敢也不愿意违抗她的命令,接过水桶,故意装胡涂,说: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时开车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恼怒地说:

  你懂不懂科学?能跑还停下gān什么?还有水桶呢!

 丁钩儿扮了个小鬼脸,他知道这浅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浅薄的小女孩,对这位母夜叉毫无作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给我挤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这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你让我到哪儿去找水?

  我知道还要你去找?

 丁钩儿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提着桶,拨开路边柔软的灌木,越过gān涸的平浅路沟,站在收割后的农田里。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农田了——那样的农田也就是广袤的原野——由于bī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经伸到这里,这里一栋孤独的小楼,那里一根冒烟的烟囱,把农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钩儿站在那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忧伤。后来他抬头看到层层叠叠压在西边地平线上那些血红的晚霞,便排除掉忧伤qíng绪,朝着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马 ,这话果然千真万确。那片建筑物沐浴着血红晚霞看起来很近很近,走起来却很远很远。一片片庄稼好像从天而降,cha在他与建筑物之间,阻挠着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秸秆的玉米田里,他大吃了一惊。

 那时暮色已经十分浓重,犹如葡萄酒浆,玉米秸秆棵棵挺立,好像一群沉默的哨兵。丁钩儿侧着身体行走,但还是将那些悬挂在秸秆上的枯萎叶片碰得索罗罗地响。猛然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子像从地下凸出来的怪物一样,挡在丁钩儿面前,吓得这胆大如拳的侦察员浑身冰凉,头发梢子直竖起来,手臂下意识地挥舞铁皮桶,想去打击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后退一步,瓮声瓮气地说:

  你打我gān什么?

 侦察员定住神,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从沉沉暮气中闪烁出来的星光照耀着那人下巴上的浓密胡须和头上的蓬松乱发,轮廓模糊的脸膛上,有两点绿幽幽的光亮。凭感觉丁钩儿知道他衣衫褴褛、骨骼粗大,是个艰苦朴素、勤劳勇敢的好人。他的胸膛里发出的呼吸声重浊粗短,间杂着铁锣般的咳声。

  你在这里gān什么? 丁钩儿问。

  捉蟋蟀。 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高处举了举,说。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里跳跃着,碰撞得罐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老人默默地站着,脸上那两点绿光游移不定,好像两只jīng疲力竭的萤火虫。

  抓蟋蟀? 丁钩儿问, 这里兴斗蟋蟀吗?

  这里不兴斗蟋蟀,这里兴吃蟋蟀。 老人缓缓地说着,转过身去,向前挪两步,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玉米的叶片抖了几下,便垂挂在他的头颅与肩背上,使他变成一座坟丘。这时刻星光愈加灿烂了,一缕缕清凉的风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真格是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丁钩儿感到肩背僵硬,心里生出许多寒意。流萤如同梦幻,幽幽地飞行。一瞬间,蟋蟀的凄凉鸣叫声竟然响彻天地,好像到处都是蟋蟀。丁钩儿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粗细的手电筒,一道金huáng的光柱she向地面,在一株玉米的根部,罩住了一只肥大的蟋蟀。它通体金红,方头凸眼,粗腿大腹,摆着一副准备腾跳的架式在那儿喘粗气。老人伸出一张小网轻轻一罩。它进入了瓦罐。不久,它就要进入滚烫的油锅,然后进入某个人的肚腹。

 侦察员恍惚记起,在一本名为《美食》的杂志里,曾有一篇长文,介绍了蟋蟀的营养价值与蟋蟀的多种吃法。

 老人膝行着往前去了。丁钩儿穿过玉米田,向着光明急走。

 这是个富有诗意,健康活泼的夜晚,因为在这个夜晚里,探险与发现手拉手,学习与工作肩并肩,恋爱与革命相结合,天上的星光与地下的灯光遥相呼应,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圆球状水银灯使那块长条状大标牌光彩夺目,丁钩儿提着水桶眯着眼读着白标牌上的黑漆仿宋体大字:

 特种粮食栽培研究中心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钩儿端详着那几栋秀丽的小楼和那几架灯火辉煌的大棚子,心里想。一位身穿蓝制服、头顶大盖帽、腰束武装带的看门人从门后闪出来,气冲冲地吼叫:

  gān什么的?你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什么?想来打探贼路吗?

 丁钩儿看着他腰挂毒瓦斯手枪、手挥电警棍的嚣张模样,心里很愤怒,便说:

  小子,你说话客气点!

  什么?你说什么? 看门的年轻人厉声责问着,往前b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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