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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国_莫言【完结】(3)



 虽然年青农民恶毒的詈骂里包含着一种让丁钩儿感到不太舒服的东西,但他也只得承认骂得很有道理。已经十点一刻,煤矿的铁栅栏门依然紧锁着。那只挂在门鼻子上的乌黑大铁锁,宛若一只黑盖的大鳖。“安全生产庆祝五一”,八个色彩消褪的红漆大字拘禁在圆形的铁片里,电焊条在很早的时候把它们焊在了铁栅栏上。秋天的明媚阳光使许多东西放出新光辉,蔚蓝的天因为煤矿的黑显得更加蔚蓝。灰色的砖墙一人多高,沿着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条长龙,把煤矿的区域包围起来。大门一侧的小门虚掩着,一条lánghuáng色的大狗倦怠地卧在那里,一只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头上像一片枯叶飞舞。

 丁钩儿推开小门时,那条狗猛扑上来。狗的布满汗珠的湿鼻子几乎碰到他的手背。准确地说触到了他的手背,他感到了它的鼻子上的温度。狗鼻子凉森森的,使他想到了紫色的乌贼鱼和荔枝的皮肤。但那条狂妄的狗马上转变了态度,惊恐地跳开,躲在门房的yīn影里,和一蓬枯萎的马莲革紧紧相依,摇晃着长方形的头颅嗥叫。

 他拔开小门上的cha销,推开小门,站一站,走进去,背贴着凉凉的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条惊惶不安的狗。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瘦骨棱棱,黑色的血管,血液循环,已经有些酒分子在运行,没有电,没有特异功能,你为什么一触即跑呢?他很想问问那条狗。

 一盆热古嘟的洗脸水在空中展开。五彩缤纷的瀑布。宛若一道弧度不够的彩虹。泡沫和太阳。希望。水流进他的脖子一分钟后,风chuī过来,才感觉到凉意。两分钟多一点,眼睛生涩,口腔里漶开了碱和劣质香料的味道,还有人脸积垢的味道,皱纹的jīng神实体。这时候特级侦察员把驾驶楼里的姑娘彻底忘掉了。嘴唇宛若败絮忘记了。像电钮一样敏感的rǔ房也忘记了。后来一个手持丁钩儿名片的女人出现他着实紧张,如同在迷雾里看远山上的风景。狗娘养的!

 “狗娘养的,活够了吗?”提着脸盆的看门人愤怒地用单脚端着地球骂人。

 丁钩儿马上明白了他骂得是自己。他抖抖头发上的水珠,用一块脏手绢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láng狈不堪赶走,恢复正常姿态,目光如炬,直bī着看门人的脸。他看到两只大小不一、乌黑如煤、暧昧、呆滞的眼睛,以及通红如山楂果的圆鼻子,以及青色嘴唇里的顽固牙齿。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头颅,匐然引燃,脑髓白热,宛若炉中炭,宛若雷电,奋勇的感qíng在胸中澎湃。

 看门人狗毛一样粗硬的黑发直竖起来,他毫无疑问被了钩儿的形象给吓坏了。丁钩儿看到看门人鼻孔里的毛,燕尾般剪动。一只邪恶的黑燕子潜伏在他的头腔里,筑巢,产卵,孵化。他对准燕子,勾动了扳机。勾动扳机。勾扳机。

 乓——乓——乓!

 三声清脆枪响,打破了罗山煤矿大门口的寂静,镇压了huáng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农民兄弟的注意。醉醺醺的司机们跳出驾驶楼。坚硬的松针刺破了柔软的驴唇。拉车的牛抬起沉重的头,暂时忘记了回嚼。人们愣愣,然后向这里蜂拥。十点三十五分,罗山煤矿的看门人应声倒地,双手抱住脑袋,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丁钩儿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枪,微笑着,笔挺立着,宛如一株塔松。枪口喷出的青色烟雾在他身体周围袅袅飘散。

 一群人把住铁栅栏,呆呆地望着。好像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尖尖嗓门的人叫道:

 “打死人喽……看门的老吕头被打死喽!”

 丁钩儿,塔松,青黑色,带刺的微笑。

 “这条老狗,作恶到了头。”

 “卖到烹调学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烂。”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婴儿,才不要这老货哩!”

 “送到动物园里喂láng吧!”

 “láng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种植物试验场去熬肥料吧!”

 丁钩儿把手中枪抛起来,枪面在空中闪烁,好像一面银镜子。他接住枪,摊在手掌里,给铁栅门外的人看。枪身小巧玲珑,线条优美,有些左轮形象。他笑着说:

 “朋友们!不要大惊小怪,这是个儿童玩具!”

 他推住按钮,掰开枪身,剔出一个暗红色的硬塑料小齿盘,让众人观赏。每个齿间安着一粒huáng豆大的纸pào,他说,勾一下扳机齿轮转动一下响一声,这是玩具,当然也可以在舞台上使用,在演员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当然也可以用于体育比赛,充当发令枪,各大百货商店均有出售。他边说边把火药盘安在轮槽里,复原枪身,勾了一下枪机。

 乓——!

 就是这样,他像一个推销员一样讲解着。如若不信,请看——他把枪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动扳机。

 乓——!

 “王连举!”有一位看过样板戏《红灯记》的司机喊。

 不是真枪,丁钩儿把胳膊举起来说,你们看呀,要是真枪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团焦huáng,一股扑鼻的火药香味弥漫在阳光里。

 丁钩儿扔枪进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门人一脚,说:

 “老伙计,起来,别装死了。”

 看门人爬起来,双手依然捂着头,脸色焦huáng,像优质的年糕一样。

 丁钩儿说:

 “我舍不得打死你。吓唬你。不要人仗狗势。十点多了,早该开大门!”

 看门人把手拿下来,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头,再看手上,果然没血,像捡了一条命似地长舒了一口气,惊魂甫定地问:

 “你,你是gān什么的?”

 丁钩儿狡狯地笑笑,说:

 “我是市里派来的新矿长!”

 看门人急匆匆跑回门房,拿出一柄huáng澄澄的大钥匙,拧开夸张的大锁,哗嘟嘟打开了铁栅门。门外的人们欢呼着,飞跑回车上去,几分钟后,发动机的轰鸣声把路都震动了。

 汹涌的车流缓慢地、但冲劲十足地挤进大门,车辆互相碰撞,发出空咚空咚的声响。丁钩儿闪到一侧,看着这条肢节众多的丑陋大虫,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随着愤怒的产生,肛肠一阵痉挛,几根血管在那里边bào躁地跳动着,痛疼产生,他知道痔疮非发作不可了。这次侦察将伴随着痛疼与便血进行,与从前一样。想到此他心里的愤怒反倒减轻了许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乱不可避免痔疮不可避免,只有神圣的谜底永存。这次的谜底是什么呢?

 看门人脸上堆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点头哈腰。请领导到传达室里去坐。他按照自己的信马由缰式的侦察习惯,跟着看门人进了屋。

 一间宽敞的大房子。一张chuáng。一条黑被子。两把铁皮暖水瓶。一个硕大的铁炉子。一堆大如狗头的黑亮煤块。一个举着寿桃的粉红色luǒ体男娃咧着小嘴巴哈哈笑,在墙上,在年画上,他的美丽的小jī儿像一粒粉红的蚕蛹,蠢蠢yù动,栩栩如生。丁钩儿的心紧了一下,肛肠又是一阵痉挛。

 屋子里酷热难当。铁炉子里响着熊熊的火声。半截烟筒和整个炉体被恶毒的火焰烧得通红。热流团团旋转,墙角上的灰挂柔软飘动。他顿时感到周身发痒,鼻腔痛苦。

 看门人讨好地望着他的脸,说:

 “冷吗?矿长?”

 “太冷了!”他恼怒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我加点好煤……”看门人连声说着,弯腰从chuáng底下拖出一柄枣红色把儿的锋利小斧头。侦察员条件反she地将手按在腰际,那里暗藏着一把真正的手枪。他看到守门人驼着背走到火炉边,蹲下身,扒过一块枕头般大的煤块,一手按煤,一手抡斧,啪,煤块断裂,裂面整齐,闪闪发光,像镀了水银,啪啪啪啪啪……,煤块变小,一堆,他揭开炉盖,白炽的火苗子窜出尺把高,带着波波的风响。侦察员遍体汗水,看门人把煤块填进炉膛,抱歉地说:

 “一会儿就旺,咱这儿煤软,不耐烧,要勤填。”

 丁钩儿解开脖子下的扣子,用鸭舌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问:

 “为什么九月份就生火炉?”

 “冷哇,矿长,冷……”看门人哆嗦着说,“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门人脸上gān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馒头。丁钩儿不想继续吓唬他,说我不是什么矿长,放开胆子烤吧!我是来办事的。墙上的男婴哈哈笑着,栩栩如生。他眯着眼端详着这个可爱的孩子。看门人马上翻了脸,提着斧子说,你冒充矿长,开枪伤人,走,跟我到保卫科里去。丁钩儿微笑着说,我要真是新来的矿长你怎么办?看门人怔了一下,gān笑了几声,将斧头放回chuáng底,顺手从chuáng下拖出一个酒瓶子,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开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后讨好地将酒瓶子递给丁钩儿。酒液里泡着一棵浅huáng色的人参,七只张牙舞爪的黑蝎子。请领导喝酒,守门人馅媚地说,这酒大补呢!丁钩儿接过酒瓶子,晃晃,蝎子在参须间游泳,怪味道从瓶口冲出来。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将酒瓶子还给看门人。

 看门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丁钩儿,问道:

 “您不喝?”

 丁钩儿说:

 “不会。”

 看门人问:

 “您是外地人?”

 丁钩儿指指墙上的年画,说:

 “老头,这个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细地观察着看门人的神色。看门人神色沮丧,大口喝着酒,低声咕噜着:

 “烧点煤算什么?一千斤才几个钱?……”

 丁钩儿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开门,大步走进阳光里。阳光凉慡慡的,十分舒适。

 丁钩儿生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结婚,婚后生活平淡,夫妻关系不好不坏,有一个儿子,比较可爱。他有一个qíng妇。她有时非常可爱有时非常可怕。有时像太阳,有时像月亮。有时像妩媚的猫,有时像疯狂的狗。有时像美酒,有时像毒药。他想和妻子离婚又不想离婚。他想和qíng妇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惧怕癌症。他对生活既热爱又厌烦。他摇摆不定。他经常把手枪口按在太阳xué上又拿下来,胸口,心脏部位,也经常承担着这种游戏。他乐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侦察破案。他是检察院技压群芳的侦察员。几位高级gān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体瘦,皮肤黑,眼睛有点怄。嗜烟。好饮,酒量不大。牙齿不整齐。会一点擒拿术。枪法不稳定:qíng绪好时弹无虚发,qíng绪坏时百发不中。他有点迷信,相信运气。好运气经常光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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