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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22)



 曹县长跑到水边,百姓们也围拢上来。湾子里那两团水还在沸沸地翻动,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劈劈啪啪地破碎着,十几条虎口长的青脊鲢鱼肚皮朝天cháo上来。水波渐渐消尽,湾子里漾着一股腥臊气。阳光又铺满水面,白色睡莲jīng叶微抖,仪态大方,不乱方寸。阳光照耀众人,曹县长脸上开始放光,大家都板着脸等待着,一个个脖子伸长,看着愈来愈平静的湾水。

 突然,湾子中央咕噜噜冒起两串粉红色的气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那些水泡一个连一个地破碎。阳光qiáng烈,水面上罩上一层金子般的硬壳,眩得人眼迷乱。幸亏有一块黑云及时飘来,遮住了太阳,金色消褪,湾水碧碧绿。两个黑色的大物,从冒起过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时,运动速度突然加快,有两只屁股先凸出来,紧接着翻了一个个,单家父子膨胀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露不露,好象害羞一样。

 曹县长命令打捞尸体。烧酒锅的伙计们回去找来长木杆子,杆子上绑着铁铙钩。罗汉大爷用铙钩抓住单家父子的大腿——铙钩入ròu时发出的噗哧声令人齿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过来。

 ……

 小毛驴仰脸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阵。

 罗汉大爷问:“少奶奶,怎么办?”

 奶奶想了想,说:“吩咐伙计,去木货铺赊两口薄木棺材,赶快入殓,寻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后,你过西院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少奶奶。”罗汉大爷恭恭敬敬地说。

 罗汉大爷把老少东家装进棺材,埋在一块高粱地里。十几个伙计匆匆gān活,谁也不说话。埋完死人时,红日平西。那些乌鸦在坟墓上空团团旋转,鸦翅上涂着紫红的阳光。罗汉大爷说:“伙计们,回去等着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说话。”

 罗汉大爷过院来听我奶奶的指示。奶奶盘腿坐在驴背上卸下来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着一捆gān糙,一把把地抽着喂驴。

 罗汉大爷说:“少奶奶,事办完了。这是老掌柜身上的钥匙。”

 奶奶说:“钥匙你先拿着。我问你,这村里有卖包子的人家吗?”

 “有。”罗汉大爷说。

 奶奶说:“你去买两笼包子,分给伙计们吃,吃过,领他们到这院来。送二十个包子过来。”

 罗汉大爷用一张鲜荷叶托过来二十个包子。奶奶伸手接住,对罗汉大爷说:“你到东院去招呼着他们快吃。”

 罗汉大爷喏喏连声,倒退着走了。

 奶奶把包子递到外曾祖父面前,说:“你一边走一边吃吧!”

 外曾祖父说:“九儿,你可是我的亲生闺女!”

 奶奶说:“快走,少啰嗦!”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我是你亲爹!”

 奶奶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从今后不许你踏进这个门槛!”

 “我是你爹!”

 “我爹是曹县长,你没听到?”

 “没那么便宜,有了新爹就想扔旧爹?我和你娘弄出来你不是容易的!”

 奶奶把手中的荷叶包子用力摔到外曾祖父的脸上。热包子打在外曾祖父脸上,像放了一颗开花炸弹。

 外曾祖父拉着驴,骂骂嚷嚷逃出大门:“杂种!小杂种!六亲不认的小杂种!我要去县里告你,告你不忠不孝!告你私通土匪!告你谋杀亲夫!……”

 在外曾祖父渐渐远去的叫骂声中,罗汉大爷带着十三个伙计走进院来。

 奶奶抬手理理额发,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说:“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谙事,仰仗着大家伙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gān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明日后日大后日,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老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就烧,不能烧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罗汉大叔您看这样行不行?”

 罗汉大爷说:“听少奶奶的吩咐。”

 奶奶说:“有没有不愿gān的?不愿gān也不qiáng留,如觉得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出息,就请另寻主儿。”

 伙计们互相看看,都说:“愿为少奶奶出力。”

 奶奶说:“那就散了吧。”

 伙计们聚在东院的厢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罗汉大爷说:“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

 半夜,罗汉大爷起来给骡子添糙,听到我奶奶在西院里啜泣。

 第二天早晨,罗汉大爷早早起身,到大门外转了一圈。见西院大门紧闭,院子内静悄悄。他回到东院,踏着一条高凳,往西院张望:我奶奶背靠院墙,坐在被子上睡着了。

 那三天里,单家大院里天翻地履,罗汉大爷和伙计们浑身淋了酒,把老少掌柜盖过的被褥,穿过的衣服,铺过的炕席,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杂七拉八,统统清出来,搬到场院里,泼上烧酒,点火焚烧,烧剩的余烬,掘深坑埋了。

 房子搬空后,罗汉大爷把那串铜钥匙用一个盛满高粱酒的碗端过来。罗汉大爷说:“少奶奶,这钥匙已经用酒烧过三遍了。”

 奶奶说:“大叔,这钥匙,就由您掌管着,我的家产就是你的家产。”

 罗汉大爷恐惶恐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说:“大叔,不是推辞的时候,你快去买布买棉,一应家什置办全,被褥帐子,雇人去做,别怕花钱。另外,让伙计们挑酒来,把屋里屋外,墙角旮旯,全都泼一遍。”

 “那要用多少酒?”罗汉大爷说。

 “用多少算多少。”奶奶说。

 伙计们挑着酒来,洒得铺天盖地。奶奶站在酒气里,抿着嘴微笑。

 这一次大消毒,用了九缸酒。泼酒后,奶奶又让伙计们拿着新布,蘸着酒,把能擦拭的东西都擦试了三五遍。然后墙上刷石灰,门窗上油漆,炕上铺新糙,换新席,搞了个新天新地新世界。

 事完后,奶奶赏给每个伙计三块现大洋。

 烧酒生意在奶奶和罗汉大爷领导下,轰轰烈烈地做下去。

 大消毒后第十天,屋子里酒气散尽,新鲜的石灰味道令人神慡。奶奶心里高兴,去村里杂货铺买了剪刀红纸、银针金线,诸多女人用物。回到家上了炕,面对着窗棂上新糊的白纸,cao起了剪刀铰窗花。奶奶心灵手巧,在娘家为闺女时,与邻居家姑嫂姐妹们剪纸绣花,往往能出奇制胜。奶奶是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她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剪纸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高密剪纸,玲珑剔透,淳朴浑厚,天马行空,自成风格。

 奶奶拿起剪刀,铰下一方红纸。心中忽然如电闪雷鸣般骚乱。身在炕上,一颗心早飞出窗棂,在海一样的高粱上空像鸽子一样翱翔……奶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家里,几乎与世隔绝。略略长成,又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匆忙出嫁。十几日来,千颠万倒,风chuī转篷,雨打漂萍,满池破荷叶,一对鸳鸯红。十几日来,奶奶一颗心在蜜汁里养过、冰水里浸过、滚水里煮过、高粱酒里泡过,已经是千种滋味,万条伤瘢。奶奶祈望着什么,又不知该祈望什么。她拿着剪刀,不知该铰什么,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乱纷纷的大场面破坏。正胡思乱想着,奶奶听到从初秋的原野上,从漾着酒味儿的高粱地里,飘来一声声凄婉的、美丽的蝈蝈鸣叫。奶奶仿佛看到了那嫩绿的小虫儿,伏在已经浅红的高粱穗子上,抖动着两根纤细的触须剪动翅膀。一个大胆新颖的构思,跳出了奶奶的脑海:

 一个跳出美丽牢笼的蝈蝈,站在笼盖上,振动翅膀歌唱。

 奶奶剪完蝈蝈出笼,又剪了一只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红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里,正在寻找着自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美满生活。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敢于反抗,敢于斗争,原是一以贯之。所谓人的xing格发展,毫无疑问需要客观条件促成,但如果没有内在条件,任何客观条件也白搭。正像毛泽东主席说的:温度可以使jī蛋变成jī子,但不能使石头变成jī子。孔夫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想都是一个道理。

 奶奶剪纸时的奇思妙想,充分说明了她原本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栽到鹿背上。每当我看到奶奶的剪纸时,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学这一行,会把一大群文学家踩出屎来。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说蝈蝈出笼蝈蝈就出笼,她说鹿背上长树鹿背上就长树。

 奶奶,你孙子跟你相比,显得像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一样gān瘪。

 奶奶正剪着纸,忽听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喊:

 “掌柜,雇不雇人?”

 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父亲被爷爷晃醒,见河堤上一条弯曲的长龙,正飞也似的游动过来。火把下响着壮胆的吼叫,父亲难以说清这蜿蜒的火把怎么会把杀人不眨眼的我爷爷感动成那个样子。爷爷抽抽噎噎地哭着,嘴里喃喃地说着:“豆官……我的儿……乡亲们来啦……”

 众乡亲围拢上来,年轻老少,男男女女数百人。不执火把的都手持锛、杴、棍棒。父亲的好友们挤在最前边,举着高粱秸子扎成、顶端绑着破絮、蘸了豆油的火把。

 “余司令,打胜了!”

 “余司令,乡亲们牛杀猪宰羊摆宴席,等着弟兄们回去。”

 爷爷对着那一片把弯弯曲曲的河水把浩浩dàngdàng的高粱照得庄严神圣的火把,双膝跪倒,泣不成声地说:“乡亲们,我余占鳌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jian计……弟兄们……全都阵亡啦!”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烟冲天,火苗子跳动不安,一滴滴燃烧着的豆油“滋悠滋悠”怪叫着下落,划出一条条垂直的红线,落地后继续燃烧,河堤上,众人的脚下,遍开着灼热的小花朵。高粱地里传来狐狸的鸣叫。河水中的鱼群趋光而来,水中鱼鸣呷呷。大家都说不出话。在火苗子猎猎卷动声中,似有一种深沉的巨大声响从远方的高粱丛中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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