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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27)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妇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恶棍,本县没有抓错!”

 “那是你gān闺女愿意。”

 “是她愿意?”

 “是她愿意。”

 “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家的伙计!”

 “唉呀呀!”曹梦九说:“小颜,先押起他来吧。”

 这时,我奶奶和罗汉大爷骑着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跑到了县府门口。罗汉大爷牵着骡子站在大门外,奶奶哭天抢地,直闯进大门。站岗兵士横枪来拦。被奶奶啐了一脸唾沫。罗汉大爷说:“这是县长的gān女儿。”士兵那里还敢拦挡,由着奶奶闯进大堂去了……

 当天下午,县长派人叫来一辆挂暖帘的轿车子,把我爷爷送回村庄。

 爷爷趴在奶奶炕头上养了两个月伤。

 奶奶又骑骡进了一趟县城,给她gān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礼物。

 一九二三年腊月二十三日,辞灶。花脖子帮里人绑走了我奶奶。上午绑走的人,下午传过话来,让烧酒锅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赎活人。舍不得花钱就到李崮庄村东头土地庙前抬死人。

 我爷爷翻箱倒柜,凑了两千块大洋,用面袋子装好。让罗汉大爷备上骡子驮着送到接头地点。

 罗汉大爷问:“不是只要一千块吗?”

 爷爷说:“少说话,让你送你就送。”

 罗汉大爷赶着骡子走了。

 傍晚时,罗汉大爷用骡子把我奶奶驮回来了。有两个土匪骑马背枪护送我奶奶回来。

 那两个土匪见了我爷爷,说:“掌柜的,俺当家的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敞开着大门睡觉吧!”

 爷爷让罗汉大爷提来一篓加了尿罐碱的小甑酒,让土匪带上,爷爷说:“带给当家的尝尝。”

 爷爷执着两个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爷爷回家,关上大门。关上堂屋门。关上房门。与我奶奶抱成一团。爷爷问:“花脖子没对你无礼?”

 奶奶摇摇头,眼泪滚出眶外。

 “怎么?你被他坏啦?!”

 奶奶把脸埋到爷爷胸膛里,说:“他……他摸了我的奶……”

 爷爷忿忿地站起来,说:“孩子没事吧?”

 奶奶点了点头。

 一九二四年chūn天,爷爷赶着一匹骡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岛,买回了两支匣枪,五千粒子弹。两支匣枪一支是德国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鹅头”。

 买回枪,爷爷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把两支枪拆得稀烂,又装起来。chūn天,湾子里化了冻,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鱼呆头呆脑地上来晒太阳。爷爷提着一支匣枪,挎着一篮子弹,转着湾边打鱼。爷爷打了整整一chūn天鱼,大鱼打光了就打小鱼。有人围看时,爷爷连个鱼毛也沾不着,无人观看时,爷爷枪枪打碎鱼的头。夏天,高粱长起来了。爷爷找了一把铁锉,把两只匣枪上的准星全锉掉了。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bào雨,电闪雷鸣。奶奶把已快满四个月的我父亲jiāo给恋儿抱着,自己跟着爷爷来到东院酒店里,关上门堵上窗,让罗汉大爷点亮灯。奶奶在柜台上摆了七个铜板,摆成梅花形状,然后退到一边。爷爷在柜台外大模大样地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急转身,两支匣枪一先一后从腰里拖出来,两臂前推后拥,啪啪,啪啪,啪啪啪,七声枪响,柜台上摆着的七枚铜板飞到墙上,三枚弹跳着落地,四枚贴在墙里。

 奶奶和爷爷同时走到柜台前,举着灯照看,木柜台上连一丝枪伤也没有。

 这就是爷爷苦练成功的“七点梅花枪”。

 爷爷骑着黑骡子,来到村东头小酒店里。店门紧闭,门框上结着几架蛛网。爷爷撞开门进去,一股腐尸味道直冲脑腔。爷爷用袖子掩着鼻子仔细看着,胖老头儿坐在房粱下,腿弯子下压着一条窄板凳,老头儿脖子上围着一圈棕色的绳子,瞪着眼睛,伸到嘴外的长舌头乌黑。他头上悬着那半根断绳子在爷爷开门的气làng冲击下轻轻悠动。

 爷爷啐了两口唾沫,拉着骡子在村头上立着,骡子不停地倒动着腿,光秃秃的尾巴甩动着,驱赶着黑豆大的蝇子。爷爷想了好久,最后还是骑上骡子,骡子把脖子执拗地向着家的方向扭着,但被塞进嘴里的坚硬冰凉的铁链子拉了回来。爷爷在它的腚上打了一拳头,它往前蹿了一步,就沿着高粱路径跑去。

 那时候墨水河里的小木桥还完整无缺,正是伏雨季节,河水浩大,水面平着桥面,一道田埂般的雪白làng花翻到桥面上来。水声响亮。骡子有些怵,在桥头上捯动着蹄子不肯前进。爷爷捣了它两拳,它依然踌躇,只有当爷爷欠起屁股,用力在鞍子上墩了一下时,它才塌着腰,一溜小跑跑到木桥中央。爷爷勒住嚼子,使它停下来。桥面上流动着浅浅的清水,一条胳膊长的红尾鲤鱼从桥西跃起,画了一道彩虹,跌到桥东去了。爷爷骑在骡上,望着从西滚滚而来的河水。骡子的蹄子淹没在水里,蹄腕上那些黑毛被流水冲洗得gāngān净净。它试试探探地把嘴唇触到那道翻腾的làng花上去,làng花溅湿了它的狭长的脸,它紧闭着鼻孔,龇着雪白的整齐的牙齿。

 河堤南正挑着单旗的绿高粱坦坦dàngdàng,像阔大浩渺的瓦蓝的死水湖面。爷爷骑着骡子沿着河堤一直往东走。正午时分,爷爷拉着骡子进了高粱地。被雨水泡稀了的黑土像浆糊一样,陷没了骡子的四蹄,隐没了爷爷的脚背。骡子扭动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四个蹄子沾满烂泥,像泡胀了的人头。骡子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色的气,喷着青色的粉沫,陈醋般的汗酸和踏烂的黑泥里飞出来的腥膻刺激得爷爷老想打喷嚏。稠密的柔软的绿高粱被爷爷和骡子撞出一条鲜明的胡同,爷爷和骡子走过不久,绿高粱又慢慢立直,不显半点痕迹。

 爷爷和骡子走过的地方,从爷爷和骡子的脚印里渗出水,很快渗满水。爷爷的下身上和骡子的肚皮上溅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泥点子。噗哧噗哧的拔泥声在无风的闷热的疯长着的高粱们的集体里,显得嘶哑刺耳。不久,爷爷也气喘吁吁啦。爷爷喉咙gān燥,舌头又粘又臭;爷爷想骡子也一定喉咙gān燥,舌头又粘又臭。汗流光了,身体上流出一层松油般的粘液,热辣辣地灼着皮肤。锐利的高粱叶子锯着爷爷的赤luǒ的脖子。骡子愤怒地摇摆着头,极力想腾跳到高粱平面上飞跑。我家的另一头大黑骡子那时候也许在蒙眼转圈拉着沉重的大磨,也许在槽边疲倦地吃着铡成半寸长的gān高粱叶子和炒焦了的高粱。

 爷爷信心坚定,胸有成竹地沿着垄沟,笔直地向前走。黑骡子不断地用被高粱叶子割得泪珠滚滚的眼睛,时而忧郁时而愤恨地瞅着qiáng拉着它前进的主人。

 高粱地里出现了一些新鲜脚印。爷爷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味道。骡子明显地紧张起来。它不停地打着响鼻,庞大的身体在高粱棵子里摇摇晃晃。爷爷有些夸张地咳嗽着。前面,飘来一阵迷人的芳香。爷爷知道到了。爷爷凭着一种准确的猜想,几乎是没多走一步路,就闯到了他久已向往的地方。

 那些脚印在爷爷和骡子面前,正在滋滋地向外渗着水。爷爷似乎不看那些脚印,却循着脚印前行,他忽然高声唱起来:“一马离了西凉界——”

 爷爷感觉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但依然像傻子一样往前走。一根硬梆梆的东西杵到了爷爷腰上。爷爷顺从地举起手。有两只手伸到他胸前,把两条匣枪拖走啦。一根窄窄的黑布条勒住了爷爷的双眼。

 爷爷说:“我要见当家的。”

 一个土匪把爷爷拦腰抱起来,团团旋转了足有两分钟,然后猛一松手,爷爷一头扎到稀软的黑土上,额头上沾满了泥巴,双手按地时也沾满了泥巴。爷爷扶着高粱站起来,脑袋嗡嗡响着,眼前一阵绿一阵黑。爷爷听到身旁那个男人粗鲁的喘息声。土匪折了一根高粱秸子,一头递给爷爷,一头自己握着,说:“走吧!”

 爷爷听到身后一个土匪的脚步声和骡蹄从粘绸的黑泥里往外拔时发出的带着气体的响声。

 土匪伸手扯掉爷爷眼上的黑布,爷爷捂着眼睛,流了几十颗泪水,才把手放下来。出现在爷爷眼前的是一个营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着两个大窝棚。十几个汉子披着大蓑衣站在窝棚外,窝棚口的木墩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块花皮。

 “我要见当家的。”爷爷说。

 “是烧酒锅掌柜的!”花脖子说。

 爷爷说:“是。”

 “你来gān什么?”

 “拜师学艺。”

 花脖子冷笑一声,说:“你不是天天在湾子边上打鱼吗?”

 爷爷说:“总是打不准。”

 花脖子拿起爷爷那两支枪,看看枪口,勾勾空机,说:“倒是两件好家什,你学枪gān什么?”

 爷爷说:“打曹梦九。”

 花脖子问:“他不是你老婆的gān爹吗?”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花脖子笑了,说:“你杀了两个男人,霸占了一个女人,该砍你的头。”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连放三枪,一抬左手,又是三枪。爷爷一腚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叫唤,土匪们一齐大笑起来。

 花脖子奇怪地说:“这小子,就这点兔子胆还能杀人?”

 “色胆包天嘛!”一个土匪说。

 花脖子说:“回去好好做你的买卖,高丽棒子死啦,往后,你家就是联络点。”

 爷爷说:“我要学枪打曹梦九!”

 “曹梦九的小命在咱手心里攥着呢,什么时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说。

 “那我白跑一趟?”爷爷委屈地说。

 花脖子把爷爷的两支枪扔过来。爷爷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枪筒子cha进泥里。爷爷捡起枪,甩出枪筒里灌进的泥,又用衣襟把枪面上的泥擦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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