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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33)



 这天夜里,她处在极端的恐怖中。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像镰刀把子那么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着一些huáng色的花点子。蛇头扁扁的,像个饭铲头,蛇颈上有一圈huáng。井里yīn森森的凉气是从蛇身上散出来的。她有好几次觉得那条花蛇缠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喷着咝咝的凉气。

 后来,母亲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个dòngxué里,看到了这条笨拙的huáng蛇,它从dòng里伸出一个头,头两侧那两只yīn鸷的、固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看。母亲捂住眼,用力往后靠着。那汪上有毒蛇监视下有癞蛤蟆看守的脏水,母亲再也不想喝了。

 父亲、王光(男,十五岁,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岁,身材细长,huáng面皮,huáng眼珠)、郭羊(男,四十余岁,瘸子,腋下夹两只木拐)、瞎汉(姓名年龄不详,怀抱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刘氏(四十余岁,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个在这场大劫难中活下来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着我爷爷。他们站在围子上,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被浓烟烈火烘烤得变形的脸。围子里围子外láng借着英勇抵抗者和疯狂进攻者的尸体。围子外蓄着浑水的壕沟里,泡着几十具肿胀的尸体和几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战马。村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白色的焦烟还在某些地方缭绕着。村外是被踏得乱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爷爷的眼睛通红,头发几乎全部变白,他驼着背,两只肿胀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乡亲们……”爷爷哑着嗓子说,“我给全村人带来了灾祸……”

 众人唏嘘起来,连瞎子gān枯的眼窝里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余司令,怎么办?”郭羊从双拐上把上身挺直,凸着一嘴乌黑的牙齿,问我爷爷。

 “余司令,鬼子还会来吗?”王光问。

 “余司令,你领俺们跑了吧……”刘氏哭哭啼啼地说。

 “跑?跑到哪里去?”瞎子说,“你们跑吧,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弹起来,他的嘴歪着,腮扭着,头像货郎鼓一样摇晃着。

 “乡亲们,不能跑,”爷爷说,“这么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还会来的,趁着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枪弹拣来,跟鬼子拼个鱼死网破吧!”

 父亲他们散到田野里去,从死鬼子身上把枪弹解下来,一趟一趟地往围子上运。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刘氏也在近处寻找。瞎子坐在枪弹旁,侧耳听着动静,像个忠诚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围子上,看着我爷爷清点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没来得及清扫战场,这无疑便宜了爷爷。

 爷爷他们捡到日本造“三八”盖子枪十七支,牛皮弹盒子三十四个,铜壳尖头子弹一千零七颗。中国仿捷克式“七九”步枪二十四支,huáng帆布子弹袋二十四条,“七九”子弹四百一十二颗。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弹五十七颗。中国造木柄手榴弹四十三颗。日本造“王八”匣子枪一支,子弹三十九颗。马牌撸子枪一支,子弹七发。日本马刀九柄,。日本马枪七支,子弹二百余颗。

 清点完弹药,爷爷跟郭羊要过烟袋,打火点着,吸了一口,坐在围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队伍啦!”父亲说。

 爷爷看着那堆枪弹,沉默不语。吸完烟,他说:“孩子们,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爷爷自己把那支装在鳖盖子一样的皮枪套里的匣子枪披挂起来,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亲抢到了那只马牌撸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马枪。

 “把撸子枪给你郭大叔。”爷爷说。

 父亲不高兴地嘟起嘴。爷爷说:“这种枪打起仗来不中用,你也拿支马枪去。”

 郭羊说:“我用支大枪吧,撸子枪给瞎子。”

 爷爷说:“嫂子,你想法弄点饭给我们吃吧,鬼子快来了。”

 父亲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着枪的开合进退。

 “小心,别捣鼓走了火。”爷爷不经意地提醒父亲。

 父亲说:“没事,我会。”

 瞎子压低了声音说:“余司令,来啦,来啦。”

 爷爷说:“快下去。”

 大家都伏在土围子漫坡的白蜡条丛中,警觉地注视着壕沟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枪旁,摇头晃脑地弹起弦子来。

 “你也下来啊!”爷爷喊。

 瞎子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嘴巴嚅动着,好象咀嚼着什么东西。那把破旧的三弦琴重复着一个曲调,好象急雨不停地抽打着破铁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声音。

 壕沟外没有人影,几百条狗从几个方向向高粱地里的尸首扑过去,它们贴地飞跑着,各色的皮毛在阳光中跳动,跑在最前头的是我家那三只大狗。

 好动的父亲有些不耐烦起来,瞄准狗群开了一枪,子弹“嘎勾”一声飞上了天。远处的高粱棵子一阵骚动。

 初得钢枪的王光和德治瞄着那些晃动不安的高粱棵子,啪啪地放着枪。他们打出的子弹,有的上了天,有的入了地,完全无目标。

 爷爷怒冲冲地说:“不许开枪!有多少子弹够你们糟蹋的!”爷爷翘起一条腿,在父亲撅得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

 高粱地深处的骚动渐渐平息,一个宏亮的嗓门在喊:“不要开枪——不要误会——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爷爷喊:“是你老祖宗那部分的——你们这些huáng皮子狗!”

 爷爷把“三八”枪往前一顺,对着喊话的方向,啪啦就是一枪。

 “朋友——不要误会——我们是八路军胶高大队——是抗日的队伍——”高粱地里那个人又在喊,“请回话——你们是哪一部分!”

 爷爷说:“土八路,就会来这一套。”

 爷爷带着他的几个兵从白蜡条丛中钻出来,站在土围子上。

 八路军胶高大队的八十多个队员,从高粱棵子里猫着腰钻出来。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面色焦huáng,畏畏惧惧的像惊慌的小野shòu。他们多半徒着手,腰里揣着两颗木柄手榴弹。头前走的十几个人每人端着一只老汉阳步枪,也有端着土枪的。

 父亲昨天下午看到过这伙八路军,他们躲在高粱地深处,对着进攻村庄的鬼子放过冷枪。

 八路军的队伍开到土围子上来。领头的一个高个子说:“一中队派岗哨警戒!其余的原地休息。”

 八路军坐在围子上,一个俊俏青年,站在队伍前,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土huáng色的纸片,挥着胳膊打着节拍,教唱一支歌曲:风在吼——俊俏青年唱——风在风在风在风在吼——队员们夹七杂八地唱——注意,看我的手,唱齐——马在叫——马在叫——huáng河在咆哮huáng河在咆哮huáng河在咆哮huáng河在咆哮——-河南河北高粱熟了河南河北高粱熟了青纱帐里抗日英雄斗志高青纱帐里抗日英雄斗志高端起土枪土pào端起土枪土pào挥起大刀长矛挥起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父亲非常羡慕地看着八路军苍老面孔上的年轻表qíng,听着八路军的歌唱,他的喉咙也发痒。他蓦然记起,爷爷队伍里那个任副官也是年轻俊俏,也会舞动着胳膊指挥队伍唱歌。

 他和王光、德治一起,提着枪凑上去,看八路军唱歌。八路军羡慕地看着他们拄着的崭新的日本三八枪和马枪。

 胶高大队大长队姓江,个子很大,脚很小,人称“江小脚”。他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走到爷爷面前。

 江队长腰里别一支匣子枪,戴一顶瓦灰粗布帽,帽檐上钉着两个黑扣子。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cao着一口不太纯正的京腔,说:“余司令,英雄啊!我们昨天看到了您与日寇英勇战斗的场面!”

 江队长伸出一只手,爷爷冷冷地看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江队长有点尴尬地缩回手,笑笑,接着说:“我受中国共产党滨海特委的委托,来与余司令商谈。中共滨海特委对余司令在这场伟大民族解放战争中表现出的民族热忱和英勇牺牲jīng神,表示十分赞赏。滨海特委批示我部与余司令取得联系,互相配合,共同抗日,建设民主联合政府……”

 爷爷说:“妈的,我全不信你们,联合,联合,打鬼子汽车队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鬼子包围村庄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老子全军覆灭了,百姓血流成河啦,你们来讲联合啦!”

 爷爷怒气冲冲地把一粒huáng澄澄的步枪弹壳踢到壕沟里去。瞎子还在拨弄三弦琴,咚——咚——咚——,像雨后瓦檐上的滴水落在洋铁皮水桶里。

 江队长被爷爷骂得láng狈不堪,但他还是振振有词地说:“余司令,你不要幸负我党对你的殷切期望,也不要瞧不起八路军的力量。滨海区一直是国民党的统治区,我党刚刚开辟工作,人民群众对我军还认识不清,但这种局面是不会太久的,我们的领袖毛泽东早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余司令,我做为朋友劝你一言,中国的未来是共产党的。我们八路军最讲义气,决不会坑人。您的部队与冷支队打伏击的事,我党全部了解。我们认为冷支队是不道德的,战利品的分配是不公道的。我们八路军从来不gān坑害朋友的事qíng。当然,目前我们的装备不行,但我们的力量一定会在斗争中壮大起来的。我们是真心实意为人民大众gān事qíng的,是真打鬼子的。余司令,你也看到了,我们昨天,靠着这几支破枪,在青纱帐里,与敌人周旋了一天,我们牺牲了六名同志。而那些在墨水河战斗中得到大批枪支弹药的人,却在一边坐山观虎斗,对于数百乡亲的惨遭屠杀,他们是有大罪的。两相对照,余司令,您还不明白吗?”

 爷爷说:“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我gān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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