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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70)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qíng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huáng色小毛驴,心里感到一阵抽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住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dàng产,支持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根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出舌头舔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弄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真心里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bào政,绝对怕她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枪杀母驴的盒子pào。

 父亲听到蛋huáng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凄清点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ròu吃。”

 驴说:“我的ròu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ròu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嫩糙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枪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huáng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宏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劈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毛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枪cha进了腰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gān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

 驴说:“别人杀我我不gān!”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板机,巴——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枪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弄糙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ròu吃,jīng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象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糙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

 这是一匹很嫩的驴,所以驴ròu进锅半小时后,锅里就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出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gān裂的木料,正是gān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今日使用两口。一般民夫连是不带大锅的,煮饭借百姓的锅用。“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国军的,是美国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ròu来不如中国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父亲说的。

 他把母驴枪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糙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糙与他的腿磨擦发出窸窸窣窣声。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场上的野糙,被民夫们一顿乱脚踏熄。南风微微chuī,阳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跃起来。父亲再次听到南方的枪pào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ròu香味浓烈,但绝对压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入骨髓。后来,让父亲终生感到不愉快的事qíng发生了:从那条蒿糙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父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ròu的香味把他们吸引了出来。后来父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饥民似滚非滚似爬非爬,他们嗅着味道前进,速度很快,直bī驴ròu锅。父亲几步跳到民夫们中间,高叫;“注意,抢ròu吃的来了!”

 驴ròu在锅里颤抖着,汹涌的rǔ白làng花在ròu的fèng隙里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导员用刺刀戳一块驴ròu,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导员命令共产党员持枪站成一队,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条线样闪亮,迎着眼前滚到锅边来的饥民。指导员同时命令民夫把火势再加猛,争取十分钟后把驴ròu挑出来,分到每个人手里。

 父亲在大庙里见过的饥民们被刺刀挡住了。他偷偷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庙里父亲并没有十分看清他们的面容,现在看清了。父亲摇着头,不愿对后代儿孙描绘饥民们可怕的形状。他说当头的一位饥民是位高大的妇女,她肿得像一只气球,腹中的肠子一根根清晰可见,仿佛戳她一针,她就会流瘪,变成一张薄皮。她站得很稳,由于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积蓄很多,身体形成一座尖顶水塔,当然上部水较之常人还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肿病者都如他们的领袖一样稳当当站着,不患水肿者都站立不稳硬要站,于是晃动不止。有几个孩子头颅如球,身体如棍,戳在地上,构成奇迹。饥民女领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开,贪婪地盯着沸腾的驴ròu。饥民们都拼命地抽动鼻子,饱含着营养的驴ròu空气源源不断地进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逐渐增长着jīng神头儿。

 那女人说:“长官……老总……可怜可怜……我要死啦……”

 持枪民夫毫不客气地把刺刀晃动,寒光跳动,威胁饥民。饥民们有些骇怕,但终究难抵ròu香诱惑,挤成一团,一步步往前bī。

 “停住!”持枪民夫喊:“再走就要开枪啦!”

 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

 指导员猫着腰跑到持枪民夫前,,与饥民的女领袖对面谈判:“老乡们,我们是共产党的民夫连,是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我们也三天没吃饭了。”

 女领袖扒着眼,目光从指fèng里she出,有红有绿,有些恐怖。她步步bī进,指导员步步后退。

 指导员后退着说:“把驴ròu给你们吃,我们就推不动车子,完不成任务了。”

 退到不能再退时,刺刀和盒子枪口抵到了饥民的胸脯上。饥民队里忽然爆发了尖厉刺耳的嚎叫。指导员的枪跳动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饥民女领袖的胸膛崩裂,一股huáng色的液体迸溅出来,huáng里夹着几丝红。

 女领袖沉重地倒了。在她身后的一个小瘦孩被她的躯体碰烂了骨骼。饥民们呼叫着后退。后退十几步,就停住,团团簇簇一起,对着驴ròu张望。

 父亲看到指导员枪口冒出青烟那一剎那,心中生出一种复杂qíng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对这位丑陋的没了人形的妇女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很厌恶,但看到她的身体沉重地往后仰倒时,无限的怜悯在父亲心里爆发了。几个月来产生的对共产党的好感被指导员一枪打碎了。

 父亲揪住指导员胸前的衣襟,死劲晃动着,晃得指导员前仰后合,双腿拌蒜。他低沉地吼叫着:“为什么要打死她?为什么?”

 指导员呼呼喘息着,然后便剧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脸庞。父亲松开手,指导员一屁股坐在糙地上,腰弓着,像一只大对虾。随着几声尖锐如jī鸣的咳嗽,他的嘴张圆,脸皮色泽如锡箔,一股绿油油的血喷出来。

 一位民夫跪下,为指导员捶背。

 持枪民夫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父亲看,父亲辨别不出这些目光里包含着的内容,他感到背后发凉,心里感到恐惧。他恍惚感到,十几把刺刀缓缓地对自己bī来,刺刀代替着一种严肃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对抗。父亲感到软弱异常,汗从脚心里流出。这是他的幻觉,持枪民夫都僵硬地立着,脸上表qíng麻木。唯有跪在指导员身旁那个民夫脸上的表qíng鲜明地标志着痛苦。

 驴ròu的香气愈加浓重,锅里的水变成了混浊的汤。鹰在低空盘旋,太阳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从锅里挑出一块驴ròu,几口吞下去,烫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动手抢ròu时,父亲及时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拔出盒子pào,凶狠地说:“不许动!谁敢抢打死谁!”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ròu的民夫。

 父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ròu,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父亲的霸道领导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日分ròu,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枪民夫,大小都是gān部,要他们参加分ròu,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父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ròu锅里倒了几桶冷水,降低驴ròu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ròu分成大约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领导,为父亲和指导员留出了最好的ròu,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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