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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117)



 八姐上堤下堤,站在浩dàngchūn水边缘上,水味清凉,她的脑海里展开一片青琉璃。凉风迎面chuī拂,鼓胀着她的褴褛衣衫。燕子和蜜蜂在河面上飞舞,毛茸茸的蜜蜂肚腹和凉森森的燕翅掠过她的皮肤。她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倾听着阳光落水的飒飒声,生怕惊破chūn水的梦。她静悄悄地蹲在水边,将十指纤纤的素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温存与严肃,水的哀矜与苍凉。几只小鱼儿在河边的浅水噼噼叭叭地吐着水泡儿,河蟹在河滩上爬行。她的脑海里驶来了涨满补丁大帆的木船,船桨咿咿呀呀,搅起河底陈旧的淤泥。船上的男人们穿着杏huáng色的油布裤子,唱着苍凉的民谣,渐渐地远去了。她把手从水中缓缓又专注地提起来时,水珠沿着指尖滴回河中,叮叮咚咚,夸张了几十倍的声响。她掬着水,洗净了脸,然后低声地嘟哝着:“娘啊娘,狠心肠,把我嫁给卖油郎……”我的姐姐们都会唱这支凄凉的歌谣,在那个古老的著名故事里,独占了花魁的卖油郎可是个多qíng多义的种子呀,可见此卖油郎不是那个卖油郎。乡间有一种秃尾巴的丑鸟名“卖油郎”,姐姐们嘴里的卖油郎大概是一只鸟。八姐低唱着,脱下了身上单薄的衣衫,悬挂在堤边的柳枝上。她的美丽的身体倾国倾城。八姐的美丽多半与杂种有关。那天躲在堤柳中偷看了八姐身体的人注定了不得好死。不过见过如此美景,死不足惜。为美人而死,重于泰山。八姐的美是未经雕琢、自然天成的,她不懂得梳妆打扮,更不解搔首弄姿,她是南极最高峰上未被污染的一块雪。雪肌玉肤,冰清玉洁,真正的,不搀假的。然后她就哼唱着小调,一步步地向河水深处走去。河水渐渐淹没了你的腿,淹没了你的脐,淹没了你的双rǔ,鱼儿欢快又感动地啄着你的rǔ头,你的双rǔ照亮了幽暗的水面。水淹没了你的双肩,缭乱了你的长发,你继续往前走,然后你就突然华丽地消逝了。在水下你看到了人世间难见的奇景,披红挂彩的鱼群为迎接你的到来翩翩起舞,繁茂的水糙款款摇摆,河底摆开了十里长的盛宴,琼浆玉液,山珍海馐,香气一直流到海洋,海洋一片馥郁富饶的香气。现在我才明白,我青年时期痴恋过的娜塔莎,正是八姐的影子。

 母亲沿着河堤哭泣着,她抱着八姐遗留下的衣服,哭着在河堤上走来走去。

 那个年头里死人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几个人随便劝几句,母亲也就借坡下驴地止住了哭声。母亲抱着八姐的衣服坐在河边直眼望着冷峻的水面,絮絮叨叨地说:“这闺女,太懂事了,她是不忍拖累我才自寻了短见……孩啊,你这一辈子,连芝麻粒那么大的一点儿福都没享到哇……”

 麻邦把“笼嘴”提起来,对着母亲笑笑,说:“上官家的,戴上!”

 母亲摇摇头,说:“麻邦,这东西,我是决死也不带了!”

 麻邦说:“这是规矩!”

 母亲接过“笼嘴”,又轻轻地扔在地上,说:“麻邦,行点儿好吧,别bī我。”

 麻邦说:“上官家的,你用啥法子瞒了我?”

 母亲从磨顶上抓了几把huáng豆,直着脖子吞下去,然后,一低头,哗啦啦呕出来。

 母亲呕完粮食后满眼是泪,说:“我本想救我的孩子,谁知道反把她bī上了死路。”

 麻邦说:“上官家的,你可真叫行。别这样了,过去的事,权当没有,我麻邦也是娘养的。”

 失去了队长的押俘队押着巴比特和上官念弟走到大泽山区时,与敌军打了一场仓促的遭遇战。是时正是深夜,大雨如注,蓝色的闪电不时地照亮沙地上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两队人马相遇,先是几只手电相互照she了几下子,紧接着一道贼亮的闪电照亮了一片惨白的惊愕的脸,随即是无边的黑暗。双方都愣了片刻才开火。中弹人哀鸣着跌在泥地里。枪口she出暗红的火苗,啪啪的枪声湿漉漉的,焦香扑鼻,宛如烈火中燃烧着湿松枝的声音和味道。危急中,念弟被人推了一把,一头扎到一架葡萄上。她的额头撞中了一根架葡萄的石条,双眼金星进she。她听到巴比特大声地呼唤着什么,然后便看到他在电火雷鸣中撩开两条长腿,又像傻骡子那样,莽撞地奔跑起来。他的双脚笨重地擂打着地面,溅起一片片油脂般泥水。他的头高昂着,头发竖起,好像马的鬃毛。押俘队的人喊着:“俘虏跑了!”闪电亮起,巴比特在葡萄架中蹿跳,好像一匹疯狂的马。啾啾叫的子弹像小鸟一样在他身前身后飞舞着。有一颗子弹好像击中了他,六姐看到他栽到了一架葡萄里,几个押俘人员冲上去,一串子弹像铁苕帚般扫过来,把那几个勇敢的人dòng穿了,拦腰打折了。在连绵不断的幽蓝的电光里,六姐哭嚎一声:巴比特——!她以为巴比特死了,但巴比特没死,他从葡萄架中跃起,又像疯马一样跨越葡萄架,然后便消逝在黑幕之中。在连绵不绝的闪电里,六姐看到那些挂着珍珠般水珠的柔软多qíng的葡萄须蔓哆哆嗦嗦地在倾斜的雨丝中迅速地生长着,顷刻间便纠缠在一起。敌对的双方又噼噼啪啪地对she一阵,然后便撤走了。这一切来如风去也如风,快得仿佛什么事qíng也没发生过。但六姐从弥漫在cháo湿空气中的浓郁的火药味中知道,战斗的确发生并且结束了。她畏缩在葡萄架下,久久地不敢动弹。她听着雨点打在葡萄叶上的破裂的声响,听着闪电抖出的窸窣,听着远处洪水在河流中的咆哮。一只蝉从乱树丛中惊叫着飞起来,然后像块飞进的石子一样碰撞在远处的树枝上。一缕风从沟壑中刮来,chuī落一路水珠。那些缀满藤蔓的半大的生硬葡萄累累垂挂,散布着清凉苦涩的气息。六姐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开始寻找她的huáng毛夫婿巴比特。起初她压抑着嗓门,低声呼唤,生怕招来带枪的人。呼唤了一阵,回答她的只有凄凉的雨声,于是她便放开喉咙喊叫。巴比特——巴比特——巴比特——三声巴比特,热泪如涌泉。六姐哭叫着,在这片为中国第一家葡萄酒厂提供原料的葡萄园中转起圈子,像瞎驴推磨。此时,从蛟龙河中逃脱了的司马库又潜回高密东北乡,正在王老三的西瓜地里摸西瓜。而在蛟龙河下游的一个湾子里,一群凶猛的鳗鱼,正在轮番啄食着押俘队长腐烂的尸体。六姐不时地被押俘队员的尸体绊倒。她借着电光看到暗红的血在吸饱了雨水的地面上爬行着,锐利的血腥味儿仿佛啄木鸟的硬嘴一样笃笃地啄击着她脑袋深处的一根细筋,使她既惊恐又亢奋,不由自主地呼叫、奔跑,碰撞葡萄藤蔓,使雨水和葡萄落地。她的鞋子早已跑丢,赤脚上沾满烂泥,脚掌被扎破也不觉痛。她全身早已湿透,不断地跌跤使她全身都是泥巴。她的一只rǔ房也受了重伤。六姐的rǔ房jīng美绝伦,宛如两个倒扣的玻璃钵盂,这样的好宝受了伤,真让我心疼yù绝。该死的巴比特像马一样跳跃着逃跑了,而且一去不回头,杳无音讯。几十年后,还有关于他的谣言如yīn风,从东南方向刮来,勾起我们的隐痛,给我们增添麻烦。这狗东西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有天晓得了。

 终于折腾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六姐昏倒在美丽的葡萄园里。说昏倒吧,她其实还有很多知觉,腥冷的土地她的身体感觉着,葡萄藤上滴水她的脸感觉着,洪水的咆哮和远处嘹亮的蛙鸣她的耳朵清晰地听着,ròu体的痛楚在她全身流动着,心灵的痛苦使她流gān了泪水。

 后来黎明降临,雾大得不亚毛毛细雨,雷电偃旗息鼓,不再为天地照明。六咀脸上,是沉甸甸的、雾茫茫的混沌一团的黑暗。她想爬起来,但吃惊地感觉到,身体已经不听指挥,所有的都僵硬了,只有心活着,心痛yù裂。天地间一片死寂,水珠落地的啪哒声和河水呼隆呼隆的运动声震耳yù聋。后来,一团火在东方燃起,烧红了半边天,朝霞如血。粘稠的雾气开始凝结,一团团的,往低矮处滚动。

 桔huáng色的阳光从葡萄的藤蔓间she进来,照耀在六姐身上,清凉的阳光,抚着她失去知觉、麻木不仁的ròu体。六姐心中车轮辘辘转,仰面望着渐渐变为玫瑰色的天,百感jiāo集,泪水盈出了眼眶。她呼呼地哭着,淌了好多泪,憋闷的胸膛似乎畅快了许多。她热切地盼望着巴比特前来找自己。甚至她都想到了巴比特去的qíng景。但一直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巴比特的影子。一只啮咬葡萄叶子的肥胖大虫子宛如一只色彩斑斓的猛虎,雄踞在叶梗上,昂着有棱有角的头,它排出的翠绿的粪便淋漓在六姐脸上。六姐心里厌恶得要命,恐怖得要死。她想起了庭院中不能栽葡萄的古训:葡萄虎子——就是这色彩斑斓的肥胖虫子——能调戏女人,被它戏过的女人,就要生葡萄胎。六姐于是就想起母亲来了,母亲讲述关于葡萄虎子的故事时,神色总是十分严肃,好像所有的qíng景都是她亲眼目睹。母亲说有一个被葡萄虎子戏过的大闺女肚子大得像瓮,葡萄虎子的触须从鼻孑L里伸出来。

 姐姐们吓得挤成一团,像一群怕冷的小jī。葡萄虎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六姐,翘起的、分叉的尾巴好像要甩子了,她闭紧嘴巴,拼命挣扎。渐渐毒辣的阳光蒸着大地,葡萄架下热气腾腾,宛若蒸笼。六姐汗流如注,体内的湿气随汗排出。她惊喜地感觉到身体有了知觉。她终于牵拉着葡萄藤蔓爬了起来。

 六姐开始了艰难的寻找,寻找她的巴比特,找了七天七夜,饥了吃几口野糙,渴了喝几口溪水,冒着被葡萄虎子调戏的危险,她在葡萄园里转进转出。她的衣服被荆榛挂破,双脚血迹斑斑,身上被蚊虫叮咬出一片脓疱。头发凌乱,目光呆滞,面孔肿胀,她变成了丑陋不堪的野人。找到第八天傍晚,她彻底绝望了。在葡萄园边缘上,她嗅到了一阵阵的腐败尸体的恶臭,熏得她呕吐不止。红日沉入西天的蓬勃云团之中,似乎要燃起大火烧云,但终被云团闷死。空气凝滞喘不动,蚊蠓扑脸,是大雨的前兆。láng狈不堪的六姐向村庄靠拢。

 村外有三间独立房屋,孤零零的。昏huáng的灯光she出来,温暖着六姐的心。很多古旧的故事都在这样的独立房屋里发生,鬼的故事,盗的故事,侠客的故事。

 六姐满脑袋里都灌满这类故事。她希望如豆的摇曳灯光下,坐着一个纺棉花的老太婆。她满头白发,两眼昏花,嘴里没牙,手如枯柴,行动迟缓,心地善良。她会熬一锅小米粥。六姐想着就听到纺车的嗡嗡声、闻到小米粥的香气了。她敲了门。她没有像故事中说的那样先用舌尖舔破窗纸偷窥屋里风景,而是先敲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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