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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58)



 坦克肚皮下成串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一环紧迫着另一环,嘎嘎啦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一挺就过去了。它们一边疯跑一边咳嗽、打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一个火球它的长脖子就往后缩一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一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地像犁了一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

 它们跑到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些兵却一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一些人,抱着点燃的高粱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几声,几个坦克死了,几个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一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一个小兵打不过一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一把沙子,说:“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好?”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一次酒,你家那把锡酒壶做的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一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袋砸得葫芦大开瓢。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一拨跟着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一喷一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ròu包子,还扔花花绿绿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一会,接着打,打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一片一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一夜四面八方都放枪放pào,照明弹一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

 天亮时,一群群的铁帽子兵举手投了降。

 一九四八年元旦早晨,我们一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堤上,望着河里被pào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上来的河水,听着冰块坼裂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里硝烟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一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一个pào弹坑里,上边连一点土也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一片瓦房倒了一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一发臭pào弹砸了一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阵子,便搂抱在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

 突然响起来的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我们看到了,他像野狸子一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一张小狗皮。母亲对着他伸出了手。那家伙从树上蹦下来,像一股黑烟,she进了母亲的怀抱。

 和平年代的第一场大雪遮盖了死人的尸骨,饥饿的野鸽子在雪地上蹒跚,它们不愉快的叫声,宛如寡妇们含义模糊的抽泣。雪后的早晨,天空好像一块透明的冰;东方红,太阳升,天地间便展开了万丈金琉璃。雪遮掩大地,人走出房屋,喷吐着粉红色的雾,踩着洁白的雪,牵着牛羊,背着货物,沿着村东的茫茫原野,往南走,翻过盛产螃蟹和蛤蚌的墨水河,到那片方圆约有五十亩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去赶高密东北乡奇妙的“雪集”——雪上的集市、雪中的jiāo易、雪的祭祀和庆典。

 这是一个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的仪式。在“雪集”上,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摸,但是你不能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高密东北乡劫后余生的人们——多半是妇女和儿童,都换上了过年的衣裳,踩着雪向高地前进。冰冷的雪味针尖一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棉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雪味侵入,我认为其实是怕话语溢出。茫茫雪原上一片“嘎吱”声,人遵守不说话的规则,但牲畜们随便叫唤。羊“咩咩”,牛“哞哞”,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老马残骡“咴咴”。疯狗们用硬梆梆的爪子敲打着死尸,像láng一样望日狂吠。村中惟一的一条没疯的盲狗跟随着它的主人门圣武老道士在雪中羞羞答答地行走。高地上有一座青砖垒成的塔,塔前有三间糙屋,糙屋的主人就是门圣武。他已经一百二十岁了,练了“辟谷”的神功,据说已经十年没吃粮食了,据说他像树上的蝉一样,依靠着露水生存。

 门老道在村民们心目中,是个半人半仙的高士。他行踪诡秘,步履轻捷,头秃得像灯泡,白胡子茂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嘴唇像小骡驹的嘴唇,牙齿闪烁着珍珠的光芒。他红鼻子红脸,白眉毛像鸟翅一样长。他每年进村一次,冬至节那天,他担负着一项特殊的任务,为一年一度的“雪集”——准确说应叫“雪节”选择一位“雪公子”。“雪公子”在“雪集”上要履行一项神圣职责,并能得到物质xing的酬劳,所以,村里人都巴望着自家的孩子人选。

 今年的“雪公子”是我——上官金童。门老道跑遍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最终选定了我,这说明我非同一般。为此母亲流出了兴奋的眼泪。我偶尔上街,女人们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我。“‘雪公子’,‘雪公子’,什么时候下雪呀?”她们甜蜜地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什么时候下雪?”“‘雪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噢,天机不可泄露呀!”

 大家都盼着下雪,最盼着下雪的当然是我。前天傍晚,天上彤云密布,昨天下午开始降雪,开始是小雪,后来是大雪,鹅毛大雪,绒球大雪。一团团的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因为下雪,天黑得格外早。沼泽地里,狐狸呜叫,大街小巷里,冤魂游dàng,叫哭连天。沉甸甸的雪,一团团砸在窗户纸上。白色的野shòu,蹲在窗台上,用粗大的尾巴,敲打着窗棂。这一夜我激动不安,看到了许多难辨真假的奇景。

 说出来就感到平淡,索xing就闭嘴不说。

 天刚麻麻亮,母亲就烧水为我洗脸、洗手。给我洗手时母亲说好好洗洗这个小狗爪子。她还用剪刀仔细修剪了我的指甲。最后,在我额头正中,按上她一个红指印,好像一个商标。母亲开大门,发现门老道已在门外守候。他送来一件白色的袍子,一顶白色的帽子。袍子和帽子都用白绸子制成,光滑明亮,摸上去令指头肚儿愉快。他还送我一柄白色的拂尘,用白马的尾巴制成。他亲手把我装扮起来,让我在院子里踏着雪走了几步。

 “善哉!”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雪公子’。”

 我洋洋得意,母亲和大姐也欢喜。沙枣花崇拜地仰望着我。八姐的微笑最美丽,好像苦菜花儿香。司马粮冷冷地笑着。

 两个男人用一个左侧描龙、右侧绘凤的抬斗抬着我。走在前边的,是职业轿夫王太平;跟在后边的,是王太平的哥哥王公平,他也是职业轿夫。这兄弟二人,讲话都有些口吃。前几年为了逃避兵役,王太平自己剁掉了食指;王公平用巴豆涂抹睾丸,伪装小肠疝气。他们的骗局被揭穿,村主任杜宝船,用步枪指着他们,给他们指出两条路。一条是就地枪决,一条是出常备夫,上火线,抬担架、背伤兵、运弹药。他们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们的爹,修建教堂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跌瘸腿的泥瓦匠王大海,帮他们选择了第二条道路。专业轿夫抬担架,抬得稳,走得快,得到好评,兄弟二人都立了功。常备夫复员时,担架团团长陆千里给他们写了亲笔信,证明他们的功绩。同他们一起出夫的杜宝船的弟弟杜金船,突发急病死了。兄弟二人从一千五百里外,把杜金船的尸首抬回来。一路上受尽了千辛万苦,抬到杜宝船家。兄弟俩口吃说不清楚,每人挨了杜宝船两个耳光。杜宝船说他们谋害了杜金船。兄弟二人拿出立功证明和团长的信。杜宝船夺过信和证明,嗤,嗤,嗤,全给撕成条条,然后抬手一扬,说:“逃兵永远是逃兵。”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他们久经磨练的肩膀像铁一样坚硬,他们的腿脚训练有素。坐在他们的抬斗里,好像坐在顺流直下的轻舟上,雪的原野,翻滚着光的波làng。狗的叫声,带着青铜的声音。

 墨水河上,也有一座石桥,桥桩是松木的,是木头支撑的石桥。桥上,站着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长缨,她留着二刀毛,头上别一个塑料蝴蝶发卡,翻唇,露着紫红的牙chuáng。她有一张桔子皮一样毛孔粗大的大红脸,下巴上长着胡子。她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被坦克轧成了ròu饼。小桥摇摇晃晃,桥面的条石“咯得咯得”响。我过了石桥,回头看到,雪原上留下了一行行的脚印。还有那么多的人吃力地住这边走。我看到了母亲和大姐,还有我们家的孩子,还有我的羊。母亲忘没忘给它戴上奶罩呢?如果忘了,它就要吃苦了,积雪没人膝,它的奶头一定要趟着雪走了,从我家到高地,近十里路程,它如何受得了呢?

 轿夫兄弟抬着我爬上高地,早到的人们,都用抖擞的目光欢迎我。男人、女人、孩子,都紧紧地闭着嘴,能说话硬不说话。大人脸上的神qíng是庄严,孩子们脸上的神qíng是恶作剧。

 在门圣武老道引导下,轿夫兄弟把我抬到高地中央一个四方形的、用土坯垒成的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两条长板凳,板凳前放着一个香炉,炉里cha着三柱香。

 他们把抬斗放在板凳上,让我悬空而坐。无声的寒冷像黑猫一样咬我的脚趾,像白猫一样咬我的耳朵。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像蚯蚓的呜叫,一截截弯曲的香灰折落在香炉中,发出房屋被烧塌时的轰鸣。香烟的味道像毛毛虫一样从左边鼻孔爬进去,从右边的鼻孔爬出来。平台下有一个青铜的化纸炉,门老道在化纸炉里烧化了一陌纸钱。火焰像金蝴蝶,拍打着沾着金粉末的翅膀;纸灰像黑蝴蝶,轻飘飘地飞起来,飞累了便落在白雪上,很快便死了。门老道跪拜了“雪公子”的圣坛,便用目光命令王氏兄弟,让他们把我抬起来。门老道jiāo给我一根木棍,棍上缠着金纸。棍头上,套着一个锡箔碾成的碗儿,这是“雪公子”的权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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