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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79)



 那个端着马的jīng液的配种员往前跨了一步,声音在口罩里显得窝窝囊囊。“我是,我是马jīng。”马瑞莲指指那头牛,说:“你去给它,那头母牛,把马jīng授进去。”配种员迟疑着,他看看马瑞莲,又看看身后那四位同行,好像要说什么话。马瑞莲道:“还站着gān什么?gān这种事儿,趁热打铁才能成功!”配种员眼里流露出恶作剧的神qíng,他大声说:“马队长,我遵命!”配种员捧着装有马jīng液的授jīng器,飞快地跑到母牛背后。当那配种员把器具cha入母牛的产道时,马瑞莲的嘴巴半张着,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那一管子马jīng不是授给母牛而是授给了她。然后,她gān净利索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她命令牛的jīng子去包围绵羊的卵子。她让绵羊的jīng子和家兔的卵子结合。在她的指挥下,驴的jīng液she进了猪的子宫,猪的jīng液则冤冤相报般地she进了驴的生殖器官。

 场报主编的脸灰溜溜的,嘴巴咧着,很难说他是想放声大哭还是想放声大笑。一个女配种员,端着绵羊jīng液的那一位,她的睫毛弯曲着,眼睛不大,但黑亮无比,几乎没有多少眼白。她拒绝执行马瑞莲的命令,把配种器扔在搪瓷托盘里,摘下手套,拉下口罩,露出她的汗毛很重的上唇、白皙的鼻子和线条优美的下巴,愤怒地说:“简直是恶作剧!”她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脆悦耳。

 “放肆!”马瑞莲双手拍出一声脆响,流沙一样的目光撒到女配种员的脸上,她yīn沉沉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戴的”她用手做了一个摘帽子的姿势,“不是‘手提帽,’你是极右派,是属于永久xing的、永远摘不掉帽子的右派,对不对?!”

 女配种员的脖子像经了严霜的糙jīng,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她回答道:“您说的对,我是极右派,永久xing的。但是,我想,这是两码事,科学和政治,是两码事,政治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朝秦暮楚,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但科学却是严肃的。”“住嘴!”马瑞莲像一台疯狂的锅驼机,空咚空咚跳动着,喊叫,“我决不允许你在我的种畜场里,继续放毒。你也配谈政治?你知道政治姓什么?你知道政治吃什么?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脱离了政治的科学就不是科学,在无产阶级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超阶级的科学。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科学,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科学。”“如果无产阶级的科学,”女配种员孤注一掷地、大声地打断马瑞莲的话,“如果无产阶级的的科学硬要bī着绵羊和家兔jiāo配并期望着产生新的物种,那么我说,这无产阶级的科学就是一堆臭狗屎!”

 “乔其莎,你太狂妄了!”马瑞莲牙齿打着颤说,“你抬头看看这天,你低头看看这地,你应该知道天高地厚!你竟敢说无产阶级的科学是臭狗屎,反动透顶啊!单凭这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关进监狱,甚至枪毙!看你这么年轻,漂亮,”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降低了调门说,“我放你一马,但是,你必须给我把授jīng任务完成!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医学院校花还是农学院的校糙,那匹蹄子比脸盆还大的种马我都制服了,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

 场报主编规劝道:“小乔,听马队长的吧,这毕竟是科学实验嘛,人家天津郊区,把棉花嫁接到梧桐上,水稻嫁接到芦苇上,都获得了成功,《人民日报》白纸黑字登着呢!这是一个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时代,是一个创造人间奇迹的时代,既然马和驴jiāo配能生出骡子,谁又能担保绵羊和家兔jiāo配不会产生新的畜类呢?听话,去吧。”

 医学院校花、极右派学生乔其莎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执拗地说:“不,我不,这违背基本常识!”

 场报主编道:“小乔,你好糊涂啊!”

 “不糊涂就打不成极右派了!”场报主编对乔其莎的关切显然引起了马瑞莲的不满,她冷冷地顶了他一句。

 场报主编立刻垂下头,不吱声了。

 一个男配种员走上来,说:“马队长,我替她做吧。甭说是把绵羊的jīng液she进家兔的子宫,就是把李杜场长的jīng液she进母猪的子宫,我也丝毫不为难。”

 配种员们怪笑起来,场报主编伪装咳嗽才避免了笑出声音。马瑞莲恼羞成怒,骂道:“混蛋,邓加荣,你太过分了!”

 那个邓加荣,拉下口罩,显出一张无法无天的马脸,冷冷地说:“马队长,本人既没有手提帽也没有永久帽。本人家三代矿工,根红苗正,你可别用吓唬小乔的一套来吓唬我。”

 邓加荣说完,扬长而去。马瑞莲把满肚皮鸟气全撒在乔其莎身上:“你,gān不gān?不gān的话,这个月的粮票我可要全部扣发了。”

 乔其莎憋着,憋着,终于憋不住了,眼泪连串成行地滚出,嘴巴里也发出了哭声。她luǒ手拿起配种器,跌跌撞撞地跑到发qíng母兔前——那兔子颜色青紫,脖了上拴着一根红绳——按住了它,它扑扑楞楞地挣扎着。

 这时,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终于看到了我,冷漠地问:“你来gān什么?”我把场部办公室主任的条子递过去。她看看条子,说:“到养jī场去吧,那儿正缺一个gān重活的壮工。”她不再理我,对主编说:“老于,回去发稿吧,稿子嘛,留有余地吧。”主编哈腰道:“到时请您看小样。”她又对乔其莎说:“乔其莎,根据你的请求,同意你调离配种站。你收拾收拾,去养jī场报到。”最后,她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我不知道去jī场的路。”她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走吧,我正要去jī场办事,顺便把你带过去。”

 远远望得见jī场用石灰刷得雪白的墙壁时,她停下了。这是紧靠废旧枪pào场的、通向jī场的泥泞小路,路边的小沟里,汪着一些暗红色的污水。在那片用铁丝网拦起来的空地上,狂长的野蒿子淹没了破烂坦克的履带。坦克的红锈斑斑的pào筒子凄凉地指向蓝天。牵牛花的嫩绿色的藤蔓,缠绕着一门高shepào断了半截的pào管。一只蜻蜓立在高she机枪的枪筒上。老鼠在坦克的pào塔里跑动。麻雀在加农pào粗大的pào筒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它们叼着翠绿色的虫子飞进pào筒。一个头上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女孩坐在pào车的老化成焦炭状的橡胶轮胎上,呆呆地看着两个男孩在用鹅卵石敲打着坦克驾驶舱里的零件……马瑞莲把目光从荒凉的枪pào场上收回来,脸上的表qíng与方才在配种站气指颐使的样子判若两人。“家里……都好吗?”她问我。

 我扭转脸,看着在高shepào口上点点颤颤的仿佛蝴蝶触须的牵牛花藤蔓,心中充满怒火,你连姓名都改了,还问这个gān什么?我心里想着。

 “本来,你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她说,“我们也为你高兴。可是,来弟把一切都毁了。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她,母亲糊涂……”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说,“我就去jī场报到了。”

 “嗬,几年不见,长脾气啦!”她说,“这倒让我感到几分欣慰,上官金童二十岁了,应该把裤裆fèng死、把奶头抛掉了。”

 我背起铺盖,朝着jī场走去。

 “站住,”她说,“你不要对我们误会,这几年我们也不顺,就是这样chuī,人家还嫌我们右倾。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鸟儿韩披纸袋——没有办法’。”她熟练地引用了一句流传在高密东北乡的歇后语。她摸出那张条子,从悬挂在胸前的钢笔套里,摸出钢笔,在纸条上潦糙地画上几个字。她把纸条递给我,说:“去找龙场长,把条子给她。”我接过条子,说:“您还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吧。”她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和老鲁,混到今天这个份上,是多么地不容易。所以,请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暗地里,我会帮助你,在公开的场合……”

 “你不要说了,”我说,“你既然连姓名都改了,就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根本就不认识您,所以,求您也不要给我什么‘暗地里的帮助’。”

 “太好了!”她说,“方便时告诉母亲吧,鲁胜利她很好。”

 我再也没有理睬她。沿着那道生锈的、连牛都能钻进去吃糙的象征xing的铁丝网隔断了的战争岁月的残骸,我大步地向雪白的jī场走去。我对自己方才的表现非常满意,自我感觉很好,好像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见鬼去吧,马瑞莲和李杜们,见鬼去吧,像鳖脖一样抻着的锈pào筒。什么迫击pào的底盘、重机枪的护板、轰炸机的翅膀,统统见鬼去吧。从一棵像树一样高大的灰菜那儿,我拐了一个弯,看到了两排红瓦房之间用白色渔网笼罩的空地里,有上千只白色的jī懒洋洋地移动着,在高高在支架上,一只ròu冠子紫红的大公jī,像妻妾成群的帝王一样,骄横跋扈地呜叫着。母jī们“咕嘎咕嘎”的叫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把那张马瑞莲签过字的条子,jiāo给了那个缺了一条胳膊的龙场长。从她那张冷酷的脸上,我猜到这个女人决不是一般人物。她看了条子,说:“小伙子,你来得正好。你每天的任务是:上午,把所有的jī粪送到养猪场里去,然后从猪场的粗饲料加工组那儿,把我们需要的粗饲料拉回来。下午,你跟马上就要来的乔其莎把当天产的jī蛋送到场部,然后去粮食仓库把第二天的jīng饲料领回来。

 听明白了没有?“”明白了。“我盯着她那只空空dàngdàng的衣袖,回答了她的问话。她发现了我的注意,冷冷地说:”在我这儿gān活,只有两条原则,一是不偷懒,二是不嘴馋。“

 这一夜月光很好,在紧挨着jī舍的仓库里,我躺在一堆破旧纸盒上,听着母jī们的呻吟,久久难以入睡。隔壁便是那十几位养jī女工的宿舍。她们打呼噜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过来。呼噜中还夹杂着咋咋呼呼的梦呓。月光从窗玻璃上、从裂开的门fèng里,冷淡地倾泻进来,照着地上那些纸盒上的字样:jī瘟疫苗、防cháo避光、玻璃器皿、小心轻放、不得挤压、请勿倒置。月光悄悄地移动着,我听到从初夏的原野里,传来了东方红牌拖拉机的轰鸣,那是机耕队的拖拉机手们正在日夜加班耕耘着处女地……昨天,母亲抱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遗下的孩子送我到村头。她说:“金童,还是那句老话,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马洛亚牧师说,厚厚一本《圣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个。你不要挂念我,娘是蛐蟮命,有土就能活。”我说:“娘,我要省下口粮,送回来给您吃。”娘说:“千万别,你们只要能填饱肚子,娘自然就饱了。”在蛟龙河堤上,我说:“娘,枣花已经习上了那一行……”母亲无奈地说:“金童,几十年了,上官家的女孩子,哪一个听过别人的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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