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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爱情_池莉【完结】(4)

庄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对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过钢琴和舞蹈训练,至今还能背诵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庄建非和她闹的一段恋爱可真有意思。他们同在一个医院,早不见晚见,她却一天给他写几封信。信中幽叹在电梯里他没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个眼神表达的。有时王珞突然给庄建非来个电话,只说两个字,“等你。”后来便埋怨他让她在花坛边空等了四十五分钟。王珞不屑于谈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喜欢讨论音乐、诗歌、时事政治及社会关注的大问题。但她又并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她脸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讳这两个字。十冬腊月的一天,庄建非陪她去商店买涂脸的香脂,庄建非建议:“买盒‘百雀灵’牌的吧。”土珞顿时丧了脸,扭头就跑,庄建非像傻瓜一样在大街上追了好长一段路,满街的人都开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庄建非倍觉吉玲朴实可爱。况且,吉玲丰满得多,这很重要。

仲chūn的一天上午,庄建非突然袭击,出现在吉玲家的大门口。

这是一个星期天,是吉玲的母亲一周里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这一天她和女儿女婿外孙们团聚,梳洗了头发,换了gān净衣裳。这天又是个大晴天,吉玲姐妹们史无前例地心血来cháo,决定把家里大扫除一番。家里刚买了一台半自动双缸洗衣机,抬出来放在巷子里,接着门边的水龙头。吉玲的父亲有着对新商品的特别兴趣,居然丢开了茶杯,在洗衣机旁对照说明书研究其各种功能。

——这是吉玲家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日子,庄建非恰巧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车转弯抹角在小巷中寻到了这里。

开头一刹那吉玲简直是目瞪口呆,紧接着脸皮发涨,手忙脚乱。

吉玲的慌乱完全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她母亲是多么富有处世经验。还有她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是八面玲珑。她们一看吉玲和庄建非的神态就明白了一切,用不着说话盘问就感觉出庄建非是社会哪个阶层的。她们的脏话立刻消失了,凶神恶煞的动作也收敛了。她们细声细气让座,倒茶,奔出去买好莱好酒,让孩子们一声赶一声叫“叔叔”。

吉玲的母亲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儿”。对庄建非既不多话也不冷落,只是热qíng似火,只管使他处处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吉玲父亲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从前霸占住客人大谈花楼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头假装研究洗衣机。最后才说了一句:“小庄,你看,这边缸里洗完了衣,还是须人工拎到那边缸来甩gān,怎么能叫自动?”

庄建非对他的印象是,这小老头还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楼街的特色:料足味浓油重颜色鲜艳。大盘小碟上个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并且使用的自然熟练程度似乎能证明这家人的卫生习惯历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为庄建非夹菜,把庄建非埋在了一大堆jīròu鱼蛋之中。

事后,母亲盘查了吉玲。吉玲有几分得意地一一告诉母亲庄建非是何许人也。当然没漏掉他的家庭状况:他家住在东湖边珞珈山上的小楼房里,有地板和暖气设备,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妹妹,大学本科毕业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

“这么说他是独生儿子。太好了!”母亲吸一口烟,徐徐喷着烟雾,说:“好主儿!没说的好主儿,一定要抓住他!”

庄建非已经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准备,准备应付最糟糕的qíng况。谁知一切与他想象的相反。吉玲对自己的家庭是过于悲观了。

尤其是那浓郁的人qíng味。弥补了庄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遗憾:他自己的母亲太冷静太严峻了,他从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亲的笑声,是吉玲母亲那种深怕他没吃好没吃够的眼神。母爱应该是一种溺爱宠爱不讲理智的爱,但他母亲从来不可能不讲理智。

由此庄建非又得出一个认识:女人最好不要太多书本知识,不要太清醒太讲条理,朦胧柔和像一团云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难怪当今社会女qiáng人女研究生之类的女人没人要,而漂亮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却供不应求。

庄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论中乐然陶然。吉玲从他的表现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要她是铁定的了。

吉玲赢了。在人生的重大关节上,吉玲又赢了一步。她只等着庄建非邀请她与他母亲见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着,一点不显出急于求成的qíng绪。这时候,她在庄建非面前的穿着打扮逐渐随便了起来。有时bào露得厉害。

他们已经突破了拥抱接吻抚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决然阻止了庄建非的得寸进尺。她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刚地说:“不行。不是时候。不行!”

庄建非忍受了几次煎熬后,有一天对吉玲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家请你去做客。”

***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吉玲的全家为此进行了几轮磋商。要不要带礼物去?称呼他们什么合适?穿什么衣服?该说哪些话?是否在饭后抢着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没有谁到教授的小楼房里做过客。出于自尊,吉玲也没有向庄建非讨教。一切设计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这里准备好了没有,星期天却按时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红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样是街上没有的,做工也很考究。这是吉玲的母亲求邻居白裁fèng夫妇赶做的,白裁fèng夫妇老得像对虾米,是过去“首家”服装店的门面师傅,专为租界的洋太大小姐们定制服装。他们许多年不接活了,为吉玲的终身大事,他们破了例。吉玲的发型是另一家邻居主动上门帮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发厅最年轻最走红的名师,曾托人到吉玲家提过亲。他捐弃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夸奖。全花楼街都为吉玲忙碌着。

带什么礼物的问题始终没解决。虽然说庄建非第一次来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瞒着父母来的,qíng有可原。吉玲这次是受人家长辈的邀请去的,不带礼物会让人骂这女孩子没家教。可是礼太重了又会让人觉得这女孩子贱,在巴结这门亲事。

庄建非接人的摩托车一声声近了,吉玲还在家里团团转。她母亲急得一口一口叭叭吸烟。

“我看就带听好茶吧。”

吉玲的父亲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递过一听雕花楠竹装的女儿茶。

父亲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现出的聪明才智无疑是他这辈子的顶峰。一个人老了反而能够知错改错的确是难能可贵。

母亲笑道,“这死老头子。太阳从西边出了。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着一听茶中珍品,脸蛋红彤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手揽着庄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头发像胜利的风帆。

一路上,两个青年人神采飞扬。

***

但是,他们很快便受到挫折。

庄建非一家人对吉玲不冷不热。在四个小时的做客过程中,吉玲有一半时间独自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杂志,一半时间在无人说话的餐桌旁。庄建亚本来就不善于说笑。她没什么笑意地与吉玲搭讪了几句当前流行的社科书籍问题。庄建非的母亲只说简单的词。“吃啊,别客气。”“坐吧。”“喝点什么呢?”他父亲支吾一阵没表达什么具体意思,倒是不时从镜片后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问题,厨房里的事全让一个哑巴似的中年阿姨包了。连佣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听“女儿茶”被搁在一边,没有人为此多谢吉玲的父母。饭后大家都到客厅,吉玲以为他们至少要聊一聊,问问她的年龄、学历、工作qíng况等等。谁知他们没这个愿望。午休时间到了,他们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一出小楼房,吉玲的泪水涌流如泉。庄建非拍着吉玲的肩,深为抱歉。

“千万别介意,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庄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头望了望那幢绿杉掩映的小楼房,心头升起切齿的恨意。她没对庄建非吐露一个字的委屈,但她已经埋下了报复的种子。

庄建非让吉玲的楚楚可怜模样弄得心疼万分。即便是个与他无关的姑娘也够他愤慨的了。他回头怒气冲天地将摩托车头盔摔在客厅的地上,把母亲从午睡中吵了起来。

“你是怎么啦?”他母亲皱着眉问。

就冲这句假模假样的话,庄建非又抬起一脚把头盔踢到另一头,撞翻了一个小摆设。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来了。

他母亲只得发表意见。

“她不适合你。她知识结构太低。显而易见总带着一股拘谨而俗气的小家子气。”

建亚请哥哥别生气,她说哥哥你知道我们家从来都不会待客,中央首长来了也热乎不起来,知识分子的傲气嘛。

“可吉玲是我们家的一员。不是客人!”

母亲质问儿子。

“这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事实?”

“现在。马上。”

“哥哥,妈妈是有道理的。你知道,没道理的事她从来不做。吉玲的确是‘小市民’了一些。从她的衣着和举止上看,书卷气是太少了。”

庄建非对妹妹不客气地说:“你就知道书卷气。”他转向父亲。

他父亲说:“这纯属个人的事,我不参与。”

“可她将是你的儿媳妇。”

他父亲愣了愣。

“实在要说了,我认为她从气质上比王珞差多了。”

庄建非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转了一圈,冷笑道:“真奇怪,就没有人为我着想。说穿了一句话,你们都为自己,都接受不了一个门户低的女孩子。”

“胡言乱语!”

他母亲铁着脸。把手中的书“啪”地合上。

庄建非又大脚踢他的头盔,这次碰破了建亚的脚背。

这个家里滚动着从没有过的破坏声làng,接着就是三比一的一场激烈争执。

***

吉玲抽泣着。

“建非,我觉得这样真不好,我很抱歉。”

“抱歉的不应该是你。”

“我们就算了吧。”

“算了?为什么?”

“为你。为我。也为我们两家的父母。将来我不幸福也还说得过去,我本来就贫贱。可我不愿意看到你不幸福,你是应该得到一切的。”

“吉玲!你真善良。”

吉玲吉玲,你既是花楼街的女孩,你至少会痛恨阻碍你的人,会诅咒,会怒骂,可你完全像个高贵的小姐,谁能够小看你呢!

吉玲仿佛dòng悉庄建非的一切心理活动。

“我怎么能恨你父母?他们毕竟生了你养了你。”

庄建非禁不住泪水盈眶。

“我得走了。就这样,就算是永别吧。”

吉玲摘下珍珠项链放在庄建非手心里。庄建非连人带首饰全都紧搂在胸口,宣誓一般地说:“我们马上结婚!谁也挡不住我们!”

结婚更加艰苦卓绝。

在庄建非还没定下对象时,父母就决定儿子将来的结婚新房是家里最大的那个房间。但庄建非鬼迷心窍和吉玲结婚,不言而喻,他就失去了这个特权。

好在医院领导珍惜人才,支持自由恋爱,奖励晚婚青年,给了一间单身宿舍。这对未婚夫妻一边布置火柴盒一般窄小的房间,一边相对无语,说不出的惆怅。忽闻外科有一大夫要迁居加拿大,庄建非连夜赶到院长家诉说苦衷,他好运气得到了那位大夫的一室一厅单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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