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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_池莉【完结】(4)

遗憾的是,现实生活有时候真的是超级qiáng大,一次次把我从jīng神的天堂拽到凡尘的地狱。当我们单位的计划生育女工委员发现我腹部隆起之后,轻轻一句话就是晴天霹雳: 你怀孕了?!怀孕之前你怎么不说一声啊?!还真不知道我们今年有没有指标。

而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当我们母子被人发现,首先就会收到衷心的祝福。不是!是没有生育指标,是我们必须马上、立刻、赶紧找人说话和疏通,弄到一个我孩子可以降生的指标。人托人,人找人,带上糖果烟酒,赔笑脸,深刻检讨自己的不慎怀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太不注意了! 说过这些违心话,出来走在大街上,往电线杆子上一靠,哭起来了。后来,我们终于取到了一张巴掌大的发huáng的纸片,上面字迹模糊,但盖了一枚鲜红的公章。就是这枚公章决定我腹中胎儿生死存亡。我用手指触摸了一下这枚公章,眼泪哗哗直流。有了这张纸片,我们才可以开始跑路。往管理计划生育的各个部门奔走,领取各种小本本和各种卡片,jiāo纳各种费用。由于没有经验,我们跑了很多冤枉路,挨了办事员不少的呵斥。连同孩子出生以后上户口,办理独生子女证、医疗证、粮油关系等等,我们所跑的路程加起来等于地球赤道的半周 两万多公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将所有证件跑齐备并且计算出两万多公里的那个时刻,我的眼泪又哗哗流出来了:我儿尚未出生,就已经跟随妈妈跑了两万多公里了。

尿布问题,又是一次地狱。原来我真没有想到过尿布。我也不知道一个婴儿会需要那么多尿布。当一个孕妇朋友兴高采烈地宣称,她娘家妈妈和夫家婆婆已经给她准备好了60多块单尿布,30多块棉尿布,一只烘烤尿布的烘笼,因为她预产期在冬天。我一下子被震呆了:我也是初冬分娩啊!我一块尿布都没有啊!天哪!原来尿布是婴儿的必需品啊!

原来市面上是没有尿布这个东西出售的,都是靠自己fèng制,一般都会有娘家婆家事先准备好。尽管先前孕妇们的善意调侃和揶揄对我还是有些qíng绪影响的,但每每我都可以超拔出来。我以为,只要我为孩子坚守健康生活,我的孩子就会健康生长发育完美,然后顺利出生,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公园的蓝天下糙坪上奔跑嬉戏了。然而还有尿布的问题!原来婴儿很现实地首先需要尿布,需要足够的尿布,需要在寒冷的冬天可以烘烤尿布的那种铁丝做成的一种叫做 烘笼 的东西,这东西也没有出售的。这一下,我又踏踏实实地发现,我未来的孩子没有尿布,没有烘笼,没有衣衫,没有鞋袜,没有小chuáng,没有摇篮。我赶紧奔去妇女儿童商店,羞怯地徘徊在婴儿用品柜台前,不敢与售货员对视:一只小兜兜需要几块钱,一套绒布婴儿衫需要十几块钱,一个斗篷竟然几十块钱。我买不起!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深刻意识到没有钱是一件多么叫人气短的事。我哭了。从汉口回到武昌,公汽上轮渡上,抽抽搭搭难以抑制。

在整个怀孕期间,我不知哭了多少次,大约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我的心qíng矛盾到了极点。一方面,孤苦无助使我对他人的仇恨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我发现人是多么自私,多么缺乏人xing啊!另一方面,我对孩子的感qíng越来越浓厚。我清楚地认识到:我这孩子没有更多人疼爱,就全靠母亲的爱和勇气了。我由对自己孩子的心疼延及到对所有的孩子心疼,渐渐又延及世上所有人。在公共汽车上,有人挤我,我退让。有老人和孩子摔倒了,我会马上扶起他们。我在挺着大肚子跑月票的时候望着满世界□□攘往的人,心里满怀一种对他们既绝望又宽恕的qíng感。怀孕后期,我终于明白过来:的确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孩子也真是一个奇迹,他也开始回应我。开始在我腹内频频滑动和蹬踢,动作十分有力。很好!我有朋友了!我也开始不自觉地发出突兀的微笑,有时候会把我丈夫吓一大跳,其实我是在和孩子呼应。我振作起来,行动起来,我拖着笨重的身子,为我未来的孩子营造他的小窝。我到处收罗讨要朋友同事穿旧穿破的秋衣秋裤,剪裁洗烫,做成一块块单尿布。找出从前所有的旧棉裤棉袄,在太阳底下翻晒,做成棉尿布。我扯布头买边角余料,铺在chuáng上cao起剪刀就裁。尽管此前学习裁fèng的时候面对新布料总是犹豫不决,现在总算学会毅然决然了。我没有时间迟疑了。孩子足月之后是一定要出世的了。衣服裁剪好了就上fèng纫机。在fèng纫机嗒嗒嗒嗒的声音中,一套套婴儿服装就此诞生了。如果fèng纫机中途出了毛病,我立刻又去修fèng纫机且一定要修好。我做童鞋童袜,织小毛衣小毛裤,所有这一切十分紧迫和现实的事qíng,对我来说,都是从来没有做过的,却想都没有想我是懂还是不懂,会或者不会,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往无前。实在困难太大,就跑居委会去,专找那些和蔼慈善的老太太,可怜兮兮地询问、请教和求助,她们都比家里老人对我亲,都乐意帮助我,我百试不慡。临产前一个月,我忽然想到,如果将来我没有奶水或者奶水不够,我孩子吃什么?我得赚钱!我得写作!我必须写出好东西,让稿费像cháo水般涌来!我腿肿肚大没办法坐下来,就那样直挺挺站在桌前,铺开稿纸,竟文思泉涌,妙笔如花,一天可以写好几千字,简直如有神助。我站立了十来天,写完了一部中篇小说。果然是头条发表,被全国各种刊物纷纷转载,稿费源源不断汇来。好了:一笔奶粉专款筹备成功。

来吧孩子!

多年前,我在妇产科做实习医生,在我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产妇接生时常常qíng不自禁地感叹,感叹母体与子体竟有那般绝妙的默契。相比之下,自然分娩是那么灵巧神功,顺理成章,而人工辅助是那么笨拙,画蛇添足。我相信人类从前一定是可以由个人自然分娩的,后来慢慢地被人类自己弄坏了。我希望我能够自然分娩。在那个秋天,我养的一盆小小石榴结出了十个鲜艳的果实;文竹枝繁叶茂;金鱼肥硕而漂亮。这些都应该是好征兆的。

但是,到了预产期,我迟迟不发作,忽然一天的半夜三更,我早破水了。我垫起下半身,防止羊水外流。羊水过多流失会导致胎儿在宫内缺氧而窒息甚至死亡。我一动不敢动,头低脚高地仰卧着。当阵阵宫缩的疼痛□□,我就死死咬住手绢。疼痛在缓慢地加剧。我运用自己从前学到的知识,让自己在疼痛的时候哈气。呼──吸──我指导着自己。可是我发现这一套书本知识顶不了多大用。但是我固执地认为,胎儿经过他应该经过的产道比走捷径要好。我疼就疼吧,忍忍总会过去。这个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啊。天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全身的骨头无一处不疼。而宫缩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并且越来越qiáng烈,我已经疼傻了,呻吟的气力都不再有,仅仅只能在嗓子里头呜咽,像条垂死的狗。医生却说宫口还是没有开全。医护人员都觉得很奇怪。孕期一切正常。我的骨盆尺寸也反复测量过,横径啦斜径啦也都十分标准,B超提示胎儿也不特别大,医生看着我,狐疑不解地说: 为什么宫口就是不开全?为什么孩子就是不肯出来?

我怎么知道?!

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出来呢?我不知道!

qíng况更糟糕了。我被送到急救室,挂上水。我在疼痛中分秒苦挨,下午四点多钟,忽然胎心加快,宫内缺氧,胎儿宫内窘迫,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助产士推着我,向手术室一路小跑,我泪流滚滚。我想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已经窘迫了一次。我觉得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不可以更年轻时候生孩子?我已是高龄初产妇了。我实在不够qiáng壮。我们太清苦了,之前只想到吃得洁净,没有想到营养是否够,孩子一定是营养不够没有力气了。上帝啊!苍天啊!佛啊!我心里不停地向所有神灵祈祷,帮帮我的孩子,让他顺利出生,让他人生刚开头的这一次窘迫,抵消他此生所有的窘迫!只要我孩子平安降生并一生平安,我愿从此全心全意恭敬所有神灵,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承诺!此前我从来没有明确的宗教意识,此时此刻,宗教意识萌生了。一旦个人痛苦到极致,我想唯有宗教可以支撑。

生孩子果然是女人的一道生死关。麻醉师给我注she常量麻醉剂以后,医生发现没有用。原来我几年前的那次腹部大手术,用过很大剂量的麻醉药,现在必须加大剂量才能够确保我不疼痛。但是,胎儿qíng况很不好,加大麻醉剂会增加胎儿的生命危险。医生拿针尖划了划我肚皮,我疼得发颤,医生问我: 就这样开刀,你能忍受吗? 顿时,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得不经过彻底麻醉就开刀!我孩子需要我就这样剖开腹部。在那一瞬间,我惊骇到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可怕的事qíng会出现在我的身上。说实话,我害怕死了。平时我手指头扎根小刺都会疼得掉眼泪。这不是我娇气,是我的痛域值非常低。痛域值是个医学术语,它是指人体耐受疼痛的能力与范围。人的个体之间,痛域值差异相当大。传说关公不用麻药就能够刮骨疗毒,我相信除了他的意志力之外,他的痛域值一定很高。

当时是分秒必争,四周静悄悄地等待我的回答,我心一横,眼睛一闭,说: 就这样开刀吧! 我听见医生感动得鼻子都发嗡了,她吩咐护士说: 准备好!我一取出胎儿,你就赶快推麻! 护士纷纷行动,有人把敷料塞进我口里,怕我在疼痛难忍时咬伤自己的舌头,我很配合地咬住了。有人添加一道道到我身上的束缚皮带。还有护士用棉签在我鬓角轻轻抚着。好哭的我,此时此刻却没有眼泪。我全身心地聚集着我的勇敢,我的坚qiáng,我的忍受力。我宁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 我十月怀胎的孩子,我们已经习惯在一起生活的孩子。

在刀剪钳子等手术器械碰撞的叮当声中,一阵巨痛刺进我的身体,我无法形容那疼痛。当一柄刀子切开人的腹腔时,文字就显得苍白无能了。我身体忽然就不听自己使唤了:心跳紊乱得要开裂,头脑昏暗沉重,汗水从每个毛孔往外涌,整个人失重般恐怖地往无底深渊直落。 输氧! 输血! 之类的词语又近切又缥缈。但我有一小股意识始终清醒着:别昏过去!别!还没有看见孩子呢!孩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别昏过去!别走开!千万别!

忽然,我的颈部注入一股凉气,这是麻醉剂!我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诱惑力非常qiáng大的舒泰感,坚决不肯昏睡过去:我还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他好吗?为什么没有啼哭?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与众不同的婴儿啼哭声:不似一般婴儿的盲目大哭 巩啊巩啊 ,而是节奏从容的十分清晰的 爱 爱 爱 ,嗓音像流行歌星一样富有磁xing沙哑动人。一听到这哭声,我居然昂起了脖子,睁大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忙碌的护士们一边称重洗澡包裹,一边七嘴八舌地夸赞: 皮肤好白啊,头发好浓啊。 我赶紧说: 看看胳膊腿! 护士说: 嘿,齐整得很。放心吧! 接着,我女儿被送到我面前,我一看到她,就想伸手去抢。我没抢到。我被麻醉剂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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