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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人生_池莉【完结】(8)

爸,这个爷爷找别人要钱对吗?

问题已经来了。说对吧,孩子会效法的;不对吧,爸爸你为什么把钱给他?就连四岁的孩子他都无法应付,几乎没有一刻他不在为难之中。他思索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儿子: 这是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你太小怎么理解得了呢?

幸好儿子没追问下去,却说: 爸,我饿极了!

浮桥又加长了,乘客差不多是从江心一直步行到岸上。傍晚下班的人真怕踏上这浮桥,一步一拖,摇摇晃晃,总像走不到尽头,况且江上的风在chūn天也是冷的。

为什么不把江疏浚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轮渡快一些?为什么江这边的人非得赶到江那边去上班?为什么没有一个全托幼儿园?为什么厂里的麻烦事都摊到了他的头上?为什么他不能果断处理好与雅丽的关系?为什么婚姻和爱qíng是两码事?印家厚真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能有一个负责的父亲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到家了!

炉火正红,油在锅里嗤拉拉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ròu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妈妈!儿子高喊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印家厚摔掉挎包,踢掉鞋子,倒在chuáng上。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了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横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qíng,jīng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

儿子在老婆手里打了个转,换上了一身红底白条运动衫,伤口重新扎了绷带,又恢复成一个明眸皓齿,双颊喷红的小男孩。印家厚感到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饭桌上是红烧豆腐和氽元汤;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儿子单独吃一碗jī蛋蒸瘦ròu。这一切就足够足够了啊!

老婆说: 吃啊,吃菜哪!

她在婚后一直这么说,印家厚则百听不厌。这句贤惠的话补偿了其它方面的许多不足。

她说: 菜真贵,白菜三角一斤。

三角? 他应道。

全jīngròu两块八哩,不兴还价的,为了雷雷,我咬牙买了半斤。

好家伙!

我们这一顿除去煤和佐料钱,净花三块三角多。

真不便宜。

喝人的血汗呢!

就是。

议论菜市价格是每天晚饭时候的一个必然内容,也是他们夫妻一天不见之后jiāo流的开端。

看印家厚和儿子吃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将剩汤剩菜扣进了自己的碗里,移开凳子,拿过一本封面花哨的妇女杂志,摊在膝盖上边吃边看。

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轮到印家厚收拾锅碗了。起先他认为吃饭看书是一个恶习,对一个为妻为母的人尤其不合适。老婆抗争说: 我做姑娘时就养成了这习惯,请你不要剥夺我这一点点可怜的嗜好! 这样印家厚不得不承担起洗碗的义务。好在公共卫生间洗碗的全是男的,他也就顺应自然了。

男人们利用洗碗这短暂的时间jiāo流体育动向,时事新闻,种种重要消息,这几分钟成了这排房子的男人们的友谊桥梁。今天印家厚在洗碗时听的消息太不幸了。一个男人说:伙计们,这房要拆了。另有人立刻问:我们住哪儿?答:管你住哪儿!是这个单位的安排,不是的一律滚蛋。问:真的吗?答:我们单位职工大会宣布的,马上就来人通知。好几个人说:这太不公平了!说这话的都是借房子住的人。印家厚也不由自主说了句: 是不公平得很。

印家厚顿时沉重起来,脸上没有了笑意,心里像吊着一块石头坠坠的发慌。他想,这如何是好呢?

他洗碗回来又抄起了拖把,准备拖了地再洗儿子换下的衣服。他不停地gān活,进进出出,以免和老婆说话泄漏了拆房的事。她半夜还要去上夜班,得早点睡它一觉。暂且让自己独自难受吧。

喂,你该睡觉了。

嗯。

老婆还埋头于膝上的杂志。儿子自己打开了电视,入迷地看《花仙子》。

喂喂,你该睡觉了。

老婆徐徐站起。 好,看完了。有篇文章讲夫妻之间的感qíng的,你也看看吧。

好。你睡吧。

老婆过去亲了儿子一下,说: 主要是说夫妻间要以诚相见,不要互相隐瞒,哪怕一点小事。一件小事常常会造成大的裂痕。

对。 印家厚说。

老婆总算准备上chuáng睡觉了,她脱去外衣,又亲了亲儿子,说: 雷雷,今天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告诉妈妈吗?

印家厚立刻意识到应该冲掉这母子间的危险谈话,但他迟了。

儿子说: 噢,妈妈,爸爸今天没在餐馆吃凉面。

老婆马上脸形怒色。 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现在乙肝多得不得了,不能用外边的碗筷!

好好,以后注意吧。

别糊弄人!别以后,以后的……我问你:你今天找了人没有?

印家厚懵了, 找……谁?

瞧!找谁——? 老婆气急败坏,一屁股顿在chuáng沿上,翘起腿,道: 你们厂分房小组组长啊!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人的一些嗜好,不是说了花钱送点什么的吗?不是让你先去和他联络感qíng的吗?

真的,这件事是家中的头等大事。只要有可能分到房子,彩电宁可不买。他怎么把这事忘得一gān二净了呢?

妈的!我明天一定去! 他愧疚地捶了捶脑袋。尤其从今天起,房子的事是燃眉之急的了,再不愿gān的事也得gān。

印家厚的态度这么好,老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儿gān瞪着丈夫。

酒呢?

黑市茅台四块八一两。

那算了,我再托托人去。奖金还没发?

没有。 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果然是任何事都以诚相见,那么裂痕会更迅速地扩大。他说: 看动静厂里对轮流坐庄要变,可能要抓一抓的。 先铺垫一笔,让打击来得缓和些。西餐是肯定吃不成的了,老婆,你有所准备吧,不要对你的同事们炫耀,说你丈夫要带你和儿子去吃西餐。

老婆抹下眼皮,说: 唉,倒霉事一来就是一串。有件事本来我打算明天告诉你,今天让你睡个安稳觉的。可是……唉,姑妈给我来了长途电话。

河北的?

她说老三要来武汉玩玩,已经动身了,明天下午到。

是腿上长了瘤的那个?

大概是那瘤不太好吧。姑妈总尽qíng满足他……

住我们家。

当然。我们在闹市区。jiāo通也方便。

印家厚觉得无言以对。难怪他一进门就感到房间里有些异样,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呢。现在他明白了:chuáng头的墙壁上垂挂着长长的玻璃纱花布,明天晚上它将如帷幕一般徐徐展开,挡在双人chuáng与折叠chuáng之间;折叠chuáng上将睡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印家厚讪讪地说: 好哇。 他弹了弹花布,想笑一笑冲淡一下沉闷的空气,结果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老婆一抬腿上了chuáng,他扭小了电视的音量,去卫生间洗衣服。

洗衣服。晾衣服。关掉电视。把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儿子弄到折叠chuáng上,替他脱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鉴于今天凌晨的教训给折叠chuáng边靠上一排椅子。轻轻地,悄悄地,慢慢地,不要惊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头细汗。

印家厚上chuáng时,时针指向十一点三十六分。

他往chuáng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烟,全身的筋骨都咯吧咯吧松开了。一股说不出的麻麻的滋味从骨头fèng里弥漫出来,他坠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只亮着一盏朦胧的台灯。

他在灯晕里吐着烟,杂乱地回想着所有难办的事,想得坐卧不宁,头昏眼花,而他的躯体又这么沉,他拖不动它,翻不动它,它累散了骨架。真苦,他开始怜悯自己。真苦!

老婆摊平身子,发出细碎的酣声。印家厚拿眼睛斜瞟着老婆的脸。这脸竟然有了变化,变得洁白,光滑,娇美,变成了雅丽的,又变成了晓芬的。他的脸膛呼地一热,他想,一个男人就不能有点儿野心么?这么一点破心中顿时涌出一团邪火,血液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暗暗想着雅丽和晓芬,粗鲁地拍了拍老婆的脸。老婆勉qiáng睁开眼皮觑了他一下,讷讷地说: 困死了。

他火气旺盛地低声吼道: 明天你他妈的表弟就睡在这房里了! 他 嚓 地又点了一支烟,把火柴盒啪地扔到地上。

老婆抹走了他唇上的香烟,异常顺从地说: 好吧,我不睡了,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 她连连打呵欠,扭动四肢,神qíng漠然地去解衣扣。

印家厚突然按住了老婆的手,凝视着她皮肤粗糙的脸说: 算了。睡吧。

不,只有半小时了,我怕睡过头。

不要紧,到时候我叫醒你。

家厚!家厚,你真好

他含讥带讽地笑了笑。平静得像退了cháo的沙滩。

老婆忽然眼睛湿润,接着抽泣起来,说: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 通知书已经送来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 他说: 明天我拼命也得想办法!

你也别太着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打听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每月五十块钱,水电费另加。 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 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嘴馋

印家厚关了台灯,趁黑暗的瞬间抹去了涌出的泪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说: 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

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吃一次西餐,就在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 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还是怕万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

雅丽怎么能够懂得他和他老婆是分不开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分架子,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

印家厚拧灭了烟头,溜进被子里。在睡着的一刻前他脑子里闪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一个字: 梦 ,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 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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