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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_池莉【完结】(4)

我不由自主要东张西望。我眼花缭乱。我脱口而出, 啊呀,你们家好多好东西呀!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也就是普通gān部吧。

叶紫,请坐啊,请坐啊!他们请我坐沙发!而不是坐椅子或者板凳。紫红暗花的人造革皮面,靠背上搭一块镂空装饰布,我得注意坐直了,别把人家的装饰布碰掉了。但是一坐,还是碰掉了。

叶紫,先歇口气,再去洗把脸,吃个西瓜,解解暑。一会儿就开饭。饿了吧?怎么不饿?武昌过来,大老远的。叶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啊(我们家有这么阔气吗)!不许客气的啊!

啊,菜肴上桌了。一,二,三,四,五,六。六碗菜。碗碗都是满的,鱼ròu蛋豆制品样样齐全。关淳家不可能有超过定量的票证,那是政府按户口核定的!他们从哪里买得到这么丰盛的美食呢?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关淳的母亲,亲自捧给我一碗jī汤,说: 叶紫应该单独喝一碗jī汤!这闺女太瘦弱了!看着就叫人心疼!

吃jī这类菜,最敏感的问题是:jī腿只有两条(我母亲从来没有把它们分配在我的碗里。)关淳的母亲同样也是jī腿的分配者,她说: 一条是叶紫的,一条是嘟嘟的(想必是小胖女的名字了) 。我简直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我把它夹起来,想孝敬长辈,又想与关淳姐弟分着吃。我举棋不定的动作,激起了餐桌上的一片劝阻之声:你吃吧!你吃吧!就是专门给你吃的呀!

那么我,只好吃掉一整条肥美的jī腿了!

大家轮流地,热热闹闹地,不停歇地给我碗里夹菜。这是榨菜炒ròu丝。这是韭菜炒jī蛋。这是红烧鱼。这是红烧豆腐。好吃吗?可敬的品酒师给了我一杯啤酒。谢谢伯父我不会喝酒。啊,啤酒算不得酒,饮料而已,富有营养,促进消化,没有喝过正好尝试尝试嘛——品酒师的说话多么幽默。凉拌皮蛋是关chūn的丈夫钱老师做的,皮蛋还雕了花,这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男人,gān脆就把盘子送过来,放在我面前,请求我品尝。原来他就是关淳他们地大的教师,钱老师。

谢谢!谢谢大家!

说实话,我并不打算热泪盈眶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不热泪盈眶了。昨日qíng形就在眼前,两相对比,正如地狱与天堂。我一再克制:喂喂,你不要联想!你不要对比!你是客人,人家无非是讲究礼节呢!可是,我心里头就是有热泪,在一个劲地翻腾。jī汤还没有喝完,我那不争气的泪珠子,就从睫毛上,骨碌滑落下来,在一层金huáng色的油汤上dàng起点点làng花。与此同时,泪水还从鼻子流出来了。我窘迫得要命,不当心把自己的筷子也弄掉了。关chūn眼疾手快,说没有关系,我再去给你拿一双筷子就是。

我的失态,当然,他们全家都当作没有看见。转移话题。说别的。还是关chūn,悄然带我到卫生间。我洗了一把脸,用凉水拍了眼睛,擤了鼻子。擤完鼻子我才意识到,卫生间与客厅只有一门之隔呢,我是否擤得太响了(我母亲总是指责我太响)?不过我觉得没有关系,在关淳家,似乎人人都很放松,人人都能够得到应有的理解、尊重和宽容。果然,我从卫生间返回餐桌,没有任何人用挑剔或者批评的目光看我。

他们只有一个担心,那就是:叶紫吃得太少了!味道不好吗?我们家有东北饮食习惯,炒菜的味道不够地道。不是吗?那就太好了!那就多吃一点!关淳,给叶紫夹菜呀!真是我的傻小子(好一个 打是亲骂是爱 啊)。关淳笑了。给我大筷子夹菜。吃到后来,我不得不对大家再度抱歉,我又需要去一趟卫生间了,我还得上一个厕所,还得把裙子的皮带扣松开两节。

吃饱了,喝足了。谁都不允许我cha手收拾餐桌。洗碗刷锅,笑话,那怎么和叶紫有关系呢?叶紫唯一的任务,就是睡午觉。关淳的母亲说: 这闺女,眼圈都是肿的,还发紫,明显是欠瞌睡了(怎么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呢?)。十八的姑娘一枝花。这花儿是需要特别珍惜和保养的。好孩子睡觉去啊。

关淳把电扇提到了房间。这就是关chūn在娘家的闺房,现在属于我了。在电扇的微风之下,gāngān净净的chuáng铺,迎接了我的身体。我躺了下来又支起胳膊,大有不敢相信之感。掀开枕巾,一只发huáng的绣花枕头,荷叶边,鸳鸯戏水,绣花线都毛了;用手指头杵杵,枕头芯子沙沙作响。新鲜的枕头,陌生的气息,久远年代的别人家的chuáng,怎么是我在这里睡觉呢?事实上,我连感慨都来不及细细梳理,脑袋挨上枕头,就直接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梧桐树上的知了,叫声已经稀疏,如歌似吟,与我们彭刘扬路喜欢集体聒噪的知了,有着绝然不同的风格。我迷迷怔怔坐在chuáng沿上,打着饱嗝。这不是真的,这只能是梦。这一天的晚饭,是绿豆稀饭,馒头,小菜。他们家自己做的馒头,热腾腾地刚刚出笼,据说是家乡的亲戚新近捎来的新麦面粉(我从没吃过。经过提醒,咀嚼出了特别的麦香。新麦!)。关chūn一家三口,晚饭以后要回去了。临走之前,关chūn找出了她以前的家常连衣裙,让我当睡衣穿。她完全像对待自家妹妹一样地说话说, 旧衣裳了,不要嫌弃啊,你穿上去一定很漂亮!叶紫你身材多好啊!嘟嘟,快来,和姨再见!亲姨一口!

孩子,我们再见,摇摇手。就不要亲一口了。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亲昵。21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用亲吻来与我道别。

晚饭之后,洗澡冲凉,关淳母亲递进来痱子粉,请我扑在颈项和腋窝处,凉飕飕的,香喷喷的。关淳带我出去走走,chuīchuī夜风乘乘凉。在路上,关淳给我买了一支奶油雪糕。我们逛街。行人扭头看我们。我们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公共汽车呼隆隆开过来开过去。关淳向我介绍这里有几路公共汽车,它们的起始站和起始时间,明天早上我们去学校,应该乘坐哪一路车,再转哪一路,总共需要大约多长时间,因此,我们明天应该清晨6点起chuáng,6点半出门,最迟6点50分上车,否则,在上班高峰之前就过不了江了。那很严重吗?——我没有问出口。我觉得我的语气将会对他不够礼貌,而我今天把属于他的jī腿都吃了。啊,男人。原来男人与钟表和机器如此相近。

后来,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我还是很厉害的,没有吃过ròu也认识猪:大花布底下正是一台电视机,黑白,九寸,外壳橘huáng色,屏幕上只是偶尔出现雪花。啊,电视机!我母亲要攒钱到何时?)。每当屏幕上出现雪花,关淳就去捣鼓。关淳父母就和我闲聊:

伯父,品酒是怎样的工作?

通俗地说就是喝酒啊。

您每天上班就是喝酒?

通俗地说是的。

您喝了酒之后就给它们定级别吗?是不是中国十大名酒,由您说了算吗?

哈哈哈,怎么对你说呢?通俗地说,也差不多吧。

噢噢!您好有权威啊!

好了。电视机恢复了一定的清晰度。有看不清脸孔的小人们踢足球。关淳喝彩:she门!好!再后来,为了明天早起,大家上chuáng睡觉。三间房,各入其室,电灯全部熄灭。我躺了不久,关淳轻轻敲门,然后蹑手蹑脚进来,坐在chuáng沿,悄声和我说话。今天吃饱了吗?在我们家习惯吗?啊,吃饱了就好,我就放心了。说话之间,关淳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抚摸。我自然接受。逐渐,顺着手腕往上爬升。我紧张起来。关淳俯身耳语:不用害怕,他们不会进来的,绝对不会!

天哪!居然是我自己,冲动地伸开双臂,抱住了关淳,随即幸福地哭了。不过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当关淳的动作具有了侵略xing的时候,我果断地制止了他。还好,关淳没有坚持。他知趣地后退了。临别我们拥抱了一下。这是一个美好的拥抱,没有站立不稳,没有踉跄,没有校园里的乏味无聊和不知所云。关淳恋恋不舍地离去,我用微笑目送。关淳在回房间之前上了一个厕所,他根本不关卫生间的门。他的小便就在便池里,横冲直撞哗哗作响。天哪!几步之遥!我的心砰砰直跳。而一个星期之前,我根本都不认识这个男生,遑论他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哗哗小便!

是的。毫无疑问。整个一个梦幻!整个一个罗曼蒂克!这是老天爷在怜悯和补偿我!这是我的好运!

就在这个深夜,就在我入睡之前,我望着天花板,把自己许给了关淳。关淳肯定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是我的初恋。是我愿意共同生活的革命伴侣。我们将白头到老,只生一个孩子(我和国策不谋而合,不过我不是为了节制人口,我认为只生一个孩子就不存在偏爱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爱他。正如他父母所说的,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他的毕业分配了。我的分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武大本来就是最好的大学。中文专业的工作单位本来都在城市。我又成绩优异,又个人户口和家庭住址都在武汉,又母亲还拜托了她们民建的人(我们系的某主任),我当然不会有问题。而地大的xing质本来就是以野外工作为主,留在城市难度的确很大。可是我们俩人必须都留在武汉市!我们已经决定要在武汉市成家立业了!是的,从明天开始,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走门路,送重礼,团结一致,努力奋斗(关淳母亲的话,我完全同意)!把关淳留下来,把我们的美好未来建设起来!

我和关淳公然亮相,肩靠肩,手牵手,致使我们宿舍的女生全体吓呆。 甜蜜的闪电 转眼之间就变成了 甜蜜的彩虹 。啊,原来她们以为不过是闪电而已呢。叶紫,不要拿自己终身的幸福开玩笑啊!太快了,你了解不了解他啊!据说他们地大的分配,厮杀得鲜血淋漓,留城的名额极少,大多数都是去遥远荒芜气候恶劣的沙漠和戈壁。叶紫啊,不要一时冲动昏了头脑啊,大西北荒漠可是没有米饭和蔬菜吃的啊!不到30岁人就会老的呀(皮肤被紫外线晒伤)!户口永远都回不到城市,子孙后代都被困在边陲荒漠了呀!

我只是抿着嘴巴,看着她们,嗤嗤发笑。这些幼稚的女大学生,有几个经历过像我这样如梦似幻的爱qíng?有几个被未来的婆婆将肥美的jī腿夹在碗里?有几个见过关淳家的阔气和排场?嗬,家庭电话!电视机!三洋!沙发!已经用批条购买正在等候发货的荷花洗衣机!不是我俗气,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家庭能量的证明。关淳的父母,姐姐,都是怎样能说会道,足智多谋的人!他姐夫就是地大的钱老师呢!

下一次的会议,我急忙赶去的家庭会议,十分紧张,关淳全家集体商议并决定:关淳和我应该领一个结婚证。

根据钱老师的qíng报,有学生居然出示了结婚证(某县城的,上大学之前就办了证,那么,学校还是要考虑照顾夫妻关系,也就把该生分配到某县城了,他也就不用去甘肃了。)试想,如果关淳有了结婚证,女方是堂堂武大毕业生,户口本来就在武汉市,那还不得考虑照顾夫妻关系吗?如果再把这台洗衣机豁出去呢?一张结婚证,一张荷花牌洗衣机发货单,那将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关淳肯定就留在武汉市了!没有指标也可以增加一个指标,人是活的嘛!中国的事qíng,只要找准了关键人物,哪里有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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