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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红尘_池莉【完结】(8)

  我手中只有他几年前留下的六位数的电话号码,而北京现在已经是七位数。我无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话筒,心里充满qíng意。在北京打最后一个电话吧。电话通不了是电话的问题,我只证明我的心。

  我慢慢拨了六位数,万料不到电话通了。一通就听他问:“喂哪位?”

  我张皇失措面红耳赤瞅着话筒。

  他说:“喂,请讲话。”

  我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以为电话不会通的。”

  “哦——”他一声长长的哦刹时删掉几年的空白,他温和地说:“小姐,电话从来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数吗?”

  “还剩最后一个局是六位数。”

  就事论事之后,我不知说什么才是,太没有心理准备了。

  他说:“你来北京了?”

  “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时候?”

  “明天。”

  我这人的确变刁了。前一刻我都没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头就拿刀刃试红白。不给他时间不给他余地,看他怎么处理。

  他说:“明天我不能送你。对不起。”

  我假笑,说:“没关系。你在忙什么呢?”

  “忙‘两会’。”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两会’?”

  他说:“看你,这么大的国家大事:政协、人大两个大会嘛。”

  “你和‘两会’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我的提问很可笑。“我在会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报纸上见到的他的名字,总是很高兴他成了一个人物。这会儿怎么忘了。

  “懂了。”我说,“你搞政治了,你是个比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这样吧。今天晚饭时间我有两小时可以自由支配,我请你吃顿饭。”

  我说:“不吃。”

  我说不吃的时候眼前飞快闪回这次来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他说,“我现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我一边抹泪水一边冷静地说:“我没哭,我也没时间吃这顿饭。”

  我们都不说话了。一种梗塞状的难受劲从我们的心中慢慢滚动过去。

  他说:“那就不吃?”

  我说:“不吃。再见。”

  这次我能肯定我的钥匙没丢而他把钥匙丢失了。

  我立刻着手办明天离京的火车票。

  毛同志陪我和票贩子老赵谈买黑票的勾当。我们三个人都坐在招待所肮脏的沙发上,面对从不走动的世界各国时钟。老赵长一北方男人的大脑袋,留寸头,齆着鼻子说一

  口老北京话,满口舌头乱卷,句句理直气壮。找老赵买票的规矩是必须事先jiāo纳手续费。到武汉的当日硬卧票,手续费五百元人民币。次日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订票,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说:“我要明天的。”

  老赵说:“先jiāo三百,明天按票价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票。”

  毛同志说:“你不能便宜一点吗?”

  老赵说:“大婶,您当这是菜市场买萝卜大白菜?”

  我说:“三百就三百。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把钱给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

  “这好办。我不收这钱。”老赵拉过服务台里面的小姐,说:“把钱押在她这儿行吧?”

  老赵就是招待所总服务台介绍给我们的。我当即数了三百块钱jiāo给了小姐。我让小姐给我开了一张收据。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间,专等票来。第二天毛同志出去买医疗器械,中午特意赶回招待所,说要送我。

  中午老赵没来。来了个电话。

  “票实在太难弄了。北京在开‘两会’呢。还要票吗?”

  “当然要。”

  “要明天的吗?”

  “是的。”

  “那手续费还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车马费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挂在卫生间。岁月开始显得无限漫长。

  又一天中午时间到了老赵没来,又是一个电话。与昨天内容一模一样的电话。

  第三天中午还是一个电话。要明天的票吗?要!那就还是三百。票太难了。北京在开会!

  第三天我和毛同志预感都不好。毛同志因此没出去办事,陪着气疯了的我。

  “北京人怎么这样!北京人怎么这样!”毛同志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蹙着眉在房间踱来踱去。我躺在chuáng上,两眼望天,用脚趾甲狠狠抠墙纸,恶毒的报复念头满脑瓜乱转。

  第四天上午老赵来电话了。他说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请带上票钱到火车站广场西侧报刊亭去,有人会给票的。

  我翻身起chuáng穿上外衣准备去取票。毛同志喝住了我:“等等!这里头有yīn谋诡计。”

  “不会的。他们不会不给我票。”

  “不是。我是说你实际上是向老赵提前三天订票的。手续费应该一百五十元。老赵为了多赚一百五十元,老骗你说在买明天的票。”毛同志站起身来,眉头展开:“现在事qíng明朗了。老赵只可能三天后有票,可他用计让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钱。”

  “对。”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吗?请直截了当推心置腹说,我可以给。反正也不是我的钱。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头!

  “好狡猾!”毛同志感慨万千,说:“社会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是在首都北京发生的事啊!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只怕要从纪念堂站起来哟!”

  我与毛同志是两种思路。她是以小见大,忧国忧民。我却是不论是与非,只想到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寸土不让锚株必较。

  “走。”毛同志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车站。我倒要看看这些贩子什么嘴脸。”

  “不。”我使劲摇头。我告诉毛同志:“我不愿意善罢甘休。我这次来北京太难受了!”

  “我们报警?”

  “私了。”

  毛同志惊诧得拍了一声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的。”

  “真的私了。讨个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帮我,可以吗?”

  毛同志望了我一刻,说:“可以。我这次豁出去!”毛同志一激动说起了湖南话。

  我很想很想冲过去,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为我们第一天见面时我的冷漠无礼深感抱歉;告诉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将会多么难捱;告诉她我将永远记得并想念她。但是,我一动没动,一句活没说出口,傻站着,不敢看她。毛同志去了卫生间,在里头哗哗的放水声中清着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钟后我拎着旅行包出了门。毛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对我摇手。

  我在火车站广场顺利地取了票。顺利得令人吃惊。一位妇女走近我问:“眉红?”我点头。这位妇女在我眼前松开拳头,掌心里是一张硬卧火车票。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我将准备好的票款放在她手里,她没数钱,只看了看,然后票就到了我手里。她将两手抄进口袋,转身走了。

  十八岁左右的时候是人生最苦的阶段——这么说谁信?没人相信!所以温泉从来不诉苦,事儿全藏在心里。待业一年半了,父母让她怎么她就怎么,不发一点牢骚。平常做三个人的饭菜,星期六晚餐做六个人的饭菜。她从不对人流露她对星期六的厌恶。

  饭吃到中途,温暖说:“该有点儿好汤喝吧?”

  温泉注意到哥哥自从提升为科级gān部之后便开始频繁使用问句,说完还哈地gān笑一声。将命令用问句形式下达,他一定自以为非常有独创xing。

  母亲赶紧说:“当然。每个礼拜六晚餐我们都要为你准备一道你所喜欢的汤。”

  为你。她说为你。母亲一遇上要对儿子表达感qíng的细节时就会忘记是否伤害了别的人。

  父亲飞快瞥了温泉一眼。说:“温暖每周六才来吃顿饭,客人嘛。”

  温泉觉得父亲很笨拙。此地无银。yù盖弥彰。温暖北京大学毕业,而她连个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温暖是爱qíng的结晶,而她是花色品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温泉宁愿公开承认差别。父母的掩饰使她感到恶心。

  母亲对温泉说:“上汤。”

  “嗯。”温泉答应。

  温泉正在吃一块多刺的鱼。母亲说:“温泉,能不能快点上汤?”

  “好的。”温泉慢慢放下筷子,泪水忽地涌进眼眶。温泉竭力忍着,眼眶胀痛得不得了。

  尔红说:“汤在哪儿?我去端。”

  坐得笔直的母亲侧过头制止了尔红:“你别动。你喂好温鑫就行了。”

  温暖说:“我去吧。”

  温泉说:“你们都别动。我马上上汤,待业青年不工作谁工作?”

  “别油腔滑调!”母亲说,“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调的人。”

  温暖说:“温泉不过是幽默一下,是吧?”

  温泉本来不想再说话的,但她不愿让哥哥袒护,他似乎他优越就能袒护别人。“不是。我不懂幽默。我只是实话

  实说。”

  温暖一点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亲相视一笑。母亲忧患地注视着温泉走进厨房的背影,说:“她今天怎么了?粗鲁得像个工人。可你们还笑。”

  温泉捧着满满一砂锅鱼头豆腐汤轻轻移步。汤来了,先生。汤来了,太太。汤来了,少爷。父母亲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这样,也一定希望汤来了,小姐。可她不争气,只受了高中教育,因为找不到体面一点的工作在家gān粗活。

  其实,即使温泉考上了大学也成不了小姐。温功达和张怀雅结婚时就是两张单人chuáng一拼,多少年来一家四口住在集体宿舍的一问房里,根本没什么育婴房之类的设施,简陋的环境里哪能出什么小姐?可温家的教育是温良恭谦让的一套。在知识分子成堆的钢铁研究所宿舍大院里,大家崇尚这种家教。结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礼貌却胆小怯懦,心理yīn暗。温暖在十五岁之前经常在外面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六岁下农村后才开始学会打别人。不过他没总结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会地位时,他反而觉得父母家的气氛非常适合他。温泉十八年来从没离开过家庭一步,她只觉得生活越来越别扭,但不知道为什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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