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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无尽岁月_池莉【完结】(9)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摄氏零下15度的冬天里,穿得轻松单薄,光着脚丫子,坐在火苗熊熊的壁炉前。

鲜花在窗台上盛开。餐桌上有一大盘肥硕的水果。

德国最好的莫芝尔河的白葡萄酒在玻璃杯里泛着浅琥珀色的柔光。客厅的一面墙壁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反映在玻璃墙壁上的,是户外自由的绿树和青糙,是石阶侧面默默无语的青苔,是被穿着大衣的老人牵在手里的可爱的狗。这一切都使我根深蒂固的冻疮从骨子里很难受地痒痒了起来。这是那种挠不到的痒痒,比疼痛还难受。

如果说我没有被这幢豪屋所震动,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感到我的生活与这种生活的天渊之别,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因为这种天渊之别而产生深深的悲哀,那也是假的;可如果说我愿意在这幢房子里永远地呆下去,那肯定也是假的。

后来,大毛对我说:留下来吧!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不。

大毛企图说服我。他说:德国是上帝给人类的恩赐。我们要懂得领会上帝的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中国人为了留在德国不惜一切代价。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还知道你和隔壁左右的邻居是不可能来往的。我还知道你从北京带来的大葱藏在阳台的盆花底下。huáng酱藏在你卧室的抽屉里。我还知道前几天就在柏林的地铁上,一个黑人被扔出了窗外,而一伙新纳粹分子在柏林的市郊又烧毁了一个中国难民营。

大毛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大毛说: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总得要忍受一些不如意的东西。

我说:是的,我选择忍受武汉的冬天和夏天。

大毛说:你成熟多了,但你也变得尖刻多了。

那天,我们一起做了两道中国荣。京酱ròu丝和粉条熬大白菜。粉条是从北京辗转带来的。大白菜很不理想,就在土尔其人开的蔬菜店购买的。据说这个品种的大白菜,在德国的名字还就是叫作北京大白菜。

我飞上了天空,开始了十几个小时的飞翔。我将如期地回到我的国家和我所在的城市。大毛在送我到机场的途中恢复了他的自信。

大毛笑着说:你一回去就会发现你非常不适应了。

大毛说:冷志超同志啊,你还是幼稚的,你还是年轻了一点儿,见识还是少了一点儿,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我肯定会怀念在德国的生活的,我也肯定会怀念这幢别墅的,特别是游泳池和壁炉。

我怎么能够不向往和怀念美好的舒适的生活呢?尽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聪明,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傻。

这一次,大毛主动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德国的电话和地址。大毛对我的教导冲淡了分手的感伤,仅仅为了这个,我也要从心里感谢大毛的教导。是他使我比较轻松愉快地在1996年的岁末步入了专门为我提供离别的柏林机常十今年的chūn天,说是由于厄尔尼诺的影响,武汉本来就cháo湿的chūn天出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cháo湿。整栋的楼房,家里的家具都挂满了细碎的雾珠,脚步的轻微走动,就会使脆弱的雾珠惆怅地流了下来。在这样的chūn天里,人需要非常qiáng健的jīng神系统才能使自己不被烦闷和颓丧所感染。我们的呼吸每天都是这样地困难。对一场淋漓尽致大雨的期盼和对灿烂阳光的期盼成了我们对生活的全部期盼。医院里哮喘和肺气肿病人的死亡率急剧地上升。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正要收拾听诊器,处方笺什么的,一个病人坐到我的面前说:大夫,我是慕名而来的,请给我看看病吧。

这是大毛!

大毛的话音刚落,我qíng不自禁地给了他一拳。

我的举动把别的大夫吓坏了,以为我的jīng神在武汉的chūn天里受cháo了,出手殴打起病人来了。

大毛的到来使我多么快乐啊,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个年纪。一个老友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这种qíng形也许在世界上重复了无数次。但是,在现在的中国,在我们这种四十岁左右的人里面,并且是深深地陷落在俗世的忙碌和纠缠于名利之中的中年人,并且那陷落和纠缠的范围已经突破了国界。这样的人一般都不再有jīng力和心力去延续没有实际用途的往日友谊。那需要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气才能从自己的生活规律中突围埃要知道,中国的此时此刻的成年人,正处在最不容易突破自己的历史时刻。而大毛却突破了他自己,他就这么丢开一切来武汉看望老同学了。

我当机立断地向科室里请了假,然后邀请大毛住到我的家里去。大毛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他说:好啊,一直都还没有看看你的家呢。

我们三口之家居住在市内,是不太宽敞的两居室,以便我们上班和孩子上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大毛请到那里去,因为我们在市郊还有一栋小楼房,那是我们周末或者想开心的时候来居住的。

我在花园的一角种了一些蔬菜。我们家里的人称它为“我们的农舍”。

我开着我那辆普通的小车,把大毛带向我们的农舍。当我的车离开了市区,踏上了宽阔的国道的时候,大毛突然感觉出了这地方。他说:这就是那一年,我们从洪湖进入武汉市的公路吧?

对,就是那条国道。现在它拓宽了,质量也提高了,是一级公路了。公路两旁是几米宽的绿化带。

cháo湿的气候使人们感到难受,植物却因此而青翠yù滴,格外舒展。我们的农舍就在这附近。我坐在我家的花园里,可以遥遥看见进出武汉市的车辆。我那二十岁的往事便不可能走远,它总是伴随在我的身边。车一拐弯,进入了天水湖山庄。山庄的保安已经认识我的车,没有要求我出示证件。我流畅地把车一直开到我们自己家的车库里。

大毛吃惊地说:这是别墅啊!

我提醒他说:可我家的房子很小,花园里种了蔬菜,严格地说是农舍。

大毛站在我家的花园里四处打量,他说:行啊!

你行啊!又是私车又是郊外别墅,你很前卫啊!

我不想因为我的反驳而冒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我的车和小楼房都是最简单和最普通的,我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回归农舍。我常常赤脚坐在园子里看书,让那凉丝丝的地气沁入我的脚板,沁入我的身体,就和我当年做知青的时候一样,和我父亲小时候一样,和我爷爷终身一样。我的根毕竟是农民埃我一直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小楼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害怕人们会用一个通俗的观点去归纳你。

什么别墅啊,前卫啊,这种归纳似是而非地让你很不舒服。但社会上已经形成了许多语言事实,你个人只能望洋兴叹。一跺脚由他们说去罢了,只是被人们议论着,评价着,归纳着的那个人不再是你。冷瞅着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被当作你在社会上活动着,那怎么不是一种奇怪的痛苦呢!当然,我们山庄里更多的是大宅豪屋,可以称得上别墅。这些别墅终日关着大门,只有夜晚才有豪华的小车悄悄地进出。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流泻在门廊上的光线里,常常是一个俏丽的妙龄女郎闪身进入。或者是一个外貌委琐穿着却很有质量的男人,他习惯停在台阶上咳嗽一声,把痰吐在自己家的花园里。这些别墅的房东一般都是不愿意公开身份和姓名的。他们和我保密的动机不一样。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也就是这十几年的工夫,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钱是怎么赚来的?

大概都是不便说得那么清楚的。总之,现在中国的豪华别墅总不是那么磊落和顺眼,多多少少都散发着bào发的味道。我们是不应该和这样一些别墅住在一个山庄的,但是由于我们也需要现代化的物业管理,我们目前没有别的选择。

我前卫吗?也许我是愚蠢。我想可能不会有人像我这么没有头脑,罄其所有地在郊区购置一栋农舍,为的是回到原初的单纯生活。也许还为了将城里放不了的四季衣物往这里放下一部分。在炎热的苦夏,躲开大街的喧嚣和汽车的尾气还有无数邻居做菜时候的油烟,guī缩到这里,坐在我的荫凉的廊下,双足cha入泥土之中,这就是我生命的挣扎。为了生命的挣扎,我会不惜代价。为了静静聆听湖水的细细吟唱,我也会不惜代价。

我和大毛坐在我的花园里,喝着清茶,吃着点心。装点心的瓷碟是我曾祖母出嫁时候的陪嫁。有青花的,也有粉彩的,都比较粗糙,一望而知是普通民窑烧出来的,朴素又温和,与我家花园里种的茄子和小葱,与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和金银花同在,它们相处得非常和谐。我家楼房里头简单得近乎于清贫。但是日常所用的东西都很称手。一般中国人认为这就是别墅。我可是住过丹麦王子在柏林的别墅的,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农舍。

大毛有一点控制不住他的万千感慨。他说:怎么可以想象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从这条公路上走过呢!那天,你的脚就跟冰疙瘩一样。

我说:是啊!你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的棉袄还扎着糙绳。

大毛说:我cao,湖北这气候。你在武汉坚持到了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一再地希望可一再地说不出我在心中描绘过的若gān理由。我唯有微笑着喝茶而已。

我的丈夫回来了。他们两个男人的握手是结结实实的。然后他们坐在花园里继续聊天。我抽身去做饭,在他们近旁忙碌,耳朵里捡到他们的只言片语。我在园子里摘茄子。男人们抽着烟谈论时事和即将在法国开赛的世界杯足球赛。我听见我丈夫把巴西球星罗纳尔多也说成了罗纳尔免。这是我的叫法,我觉得罗纳尔多很像一只可爱的兔子。大毛一边说话一边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旋转一颗图钉,这使我想起了他在医学院课堂上的表现。chūn天的薄雾浸润着我们的花园,尽管没有明亮的光线,我还是看见了大毛的白头发。我看见了在他的耳侧和鬓角。

大毛依然年轻健壮,身体板直,没有发福的迹象,可白头发有了。无论如何,生命的年龄总是被现在的我一再地想起。我再也不像二十岁那样,对年龄毫无感知。白头发对于我来说,它是一种郑重的提醒。

饭后,我和大毛去散步。我们沿着天水湖走着。

天水湖是一个活水湖,它与汉江相通,水面辽阔得像大海。成群的黑色蜻蜓在湖面上盘旋,不时地惊起试图歇在小荷上的水鸟。远处的农家传来了隐约的jī鸣和犬吠。远近一片迷蒙。我觉得这一切都美好极了,大毛却并没有太在意眼前的景色。他好像在别的qíng景之中。我们谈起了彼此的家庭。大毛依然是那么含糊而简单地说:他们都好。

我说:柳思思呢?

大毛说:可能还在珠海吧,要么去了香港。你以为我喜欢她那样的女人吗?

我不出声了。我为大毛对柳思思的语气感到愤愤不平。男人有时候是多么不可思议呵。难道柳思思对大毛还不够倾心,还不够好吗?男人到底需要什么?我得承认,大毛对柳思思的态度一直在刺痛我。从前的刺痛有尴尬和嫉妒的成分,现在却分明有着物伤同类的酸楚和作为女人对男人的不解。对柳思思则只有怜悯了。这种qíng感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和完成的,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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