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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是谁_池莉【完结】(7)

宜欣坐在地板上翻着一堆旧书。后来她发现书店的人都趴在窗口往下看。,宜欣走过去一瞧,看见了 标新立异 的老板陆武桥和伙计邋遢。这正是陆武桥闪电般击倒李浩淼又逮住陆建设的那当口。宜欣想:这可有点意思。看着看着,陆建设忽地就拔出了枪。大家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后一缩,议论说现在可不得了,好事做不得,一般歹徒都有枪。又议论说这下好了,又要出个勇斗歹徒的英雄人物了。宜欣拨开人群转身下楼。一楼书店的大门已被关上,人们都挤在窗户边观看,宜欣打开大门就冲了出去。宜欣从陆建设的斜后方冲出来的时候,陆武桥看见了她。但陆武桥只来得及朝她喊一声:别!宜欣就已经将陆建设的手臂撞向天空。陆建设的这一枪直she蓝天,但枪口里she出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线水柱,水校在空中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节日般绽开在大街的上空。在所有人的忡怔之中,陆建设最先清醒,他大骂道:妈个×,骗到老子头上来了!陆建设将手枪狠狠砸到地上,抱着头,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在一个秋色澄净的huáng昏,宜欣的生活之船不知不觉地驶入了鄱阳街dòng庭里十六号陆武桥的港湾。

陆武桥像个伤员那样半卧在chuáng头,宜欣坐在与他遥遥相对的沙发上,他们在轻松愉快地聊天。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你记忆中的希罕事,我记忆中的希罕事;你最喜欢吃什么,我最喜欢吃什么;你最讨厌哪一种人,我最讨厌哪一种人;你看小说吗?我看小说吗;你看电视连续剧吗?我看电视连续剧吗。在他们的笑声中,海关钟楼的钟声又一次敲响。他们静下来,倾听圆润悠远的 嚕?嚕? 的钟声。钟声一落,陆武丽端了一果盆雪梨进来。陆武丽热qíng洋溢地说:宜欣姐,吃梨吃梨。吃了梨我送你到码头。八点钟了,八点半是最后一班轮渡。宜欣微笑了一下,拿了一个梨吃。陆武桥说:武丽,你该回家了。等一会我让邋遢送宜欣,打个 的 ,三分钟就到码头。我们给邋遢提供一个做绅士的机会吧。三个人都笑起来。陆武丽退出去了又伸进头来,说:大哥,我让邋遢一刻钟以后上来。一刻钟之后邋遢果然准时上了楼。陆武桥告诉邋遢:你忙你的去吧,宜欣不坐船了,待会儿自己坐出租车回去。邋遢诺诺退下。陆武桥与宜欣相视一笑。陆武桥问:不坐船可以吗?宜欣说:当然。陆武桥说: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天了,我觉得非常好,非常愉快,还想聊。宜欣说:那就聊吧。陆武桥说:你不是为了陪我吧?宜欣说:就是为了陪你又有什么呢?陆武桥哑口无言,但心里很舒服。只好问:梨怎么样?宜欣说:梨很好。吃吗?陆武桥点头。宜欣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看看,放下,又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左瞧右瞧,说:这个肯定又嫩又甜,你相信吗?陆武桥说,我相信。陆武桥声音很平淡,热làng却一直涌到他的喉咙口。他被宜欣小巧的动作和专心致志的神qíng还有柔和的嗓音打动了。没有其他女人为他如此这般地挑选过梨,尤其是一个如此美好雅致的女人。陆武桥埋头吃梨,几大口就吃得只剩一个梨核。宜欣接过梨核时惊讶地扬起了一只眉毛,说:世界上竟还有如此勇猛吃水果的人!在学校,男生和男老师吃水果都非常斯文,当然,那是有我们女生在的场合。陆武桥说:后半句话补充得好。两人又不由自主相视一笑。陆武桥觉得宜欣非常动人。

十点的钟声在渐渐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地中断了陆武桥和宜欣的谈话。钟声响过,宜欣捋了捋头发,说:我得走了。陆武桥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呢?还没谈完吧?宜欣说:可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陆武桥说:时间到哪儿啦?谁给我们规定了时间?对了,我们正在谈微观世界,谈微观世界里的纳米技术,纳米技术可以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纤维拉长到九百米还是九千米?纳米技术,高新科技领域里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很有意思,但谈论它们的同时我感到自卑,渺小,愚蠢,我觉得自己像他妈一只蛾子在大油锅里扑腾,做什么都是在进行这种扑腾,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吗?宜欣不再说走,她注视着陆武桥,清澈的眼睛里转动起薄薄的泪光。陆武桥一发而不可收,他说: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道你这种人。你们有个时间表。你们的人生可以按照时间表准点到达预期的目标。七岁到十二岁,读小学,十二岁到十七岁,读中学,十七岁到二十一二岁,读大学,大学毕业考硕士,读硕士与人同居或者结婚,然后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夫的侍候下考博士-我没有与人同居!宜欣cha话说:我没有与人同居也还没有结婚,我自己洗衣服和chuáng单!可是,陆武桥说:可是我们没有时间表。我们抓不住时间这个玩艺!我想念书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学它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当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它推崇文凭,我去读电视大学挣了文凭它搞改革开放。我结婚之前,姑娘要求我是党员和有大专文凭,结婚之后却要求有钱有权力,当我有了钱的时候老婆早已经跑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抓住这青chūn还没消尽的岁月,哪一天跑得远远的,和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着羊ròu串看戏似的观赏一个疲于奔命的餐厅老板的人生!宜欣的泪水潸然淌下。陆武桥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来走了过去,陆武桥拍拍chuáng沿示意她坐下。陆武桥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说:宜欣,我不是想伤害你,懂吗?陆武桥说:我只是为我自己感到遗憾。你看,我尽管有了一点钱,按说可以潇洒一些,但是不行。今天你看见了我弟弟,他竟是这种东西;我还有贫穷的父母,还有失业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还有离了婚的前妻和女儿,还有邋遢他们十几个靠我生存的农村孩子。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得为他们一天天地硬着头皮gān,我得处理许多恶心的龌龊的事-你懂吗?宜欣说:我懂。宜欣宁静地注视着陆武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掌里。

宜欣洗漱完毕回到房间。陆武桥说:睡吧。宜欣环顾一周,抱过一chuáng被子,准备睡到沙发上。陆武桥说:这就不好了。我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呢?宜欣说:可你没有另外的chuáng。陆武桥说:傻丫头,真是枉读一世书。为什么还要有另外的chuáng呢?宜欣抱着被子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迷雾般望着陆武桥。陆武桥反倒糊涂了。陆武桥说:你?你难道是个缠过小脚的女硕士?宜欣摇头。那么,陆武桥说:思想可以解放,但实际上从没与男人在一个chuáng上睡过?宜欣仍然摇头。怎么啦?陆武桥问。宜欣垂下了她的头。她矛盾极了。她喜欢陆武桥可陆武桥不在她人生的时间表上。她不想和他关系太深。怎么啦?陆武桥更加迷惑地追问。宜欣在陆武桥的频频追闷下抬起了头,她告诉他:我不想和你关系太深。陆武桥笑起来,说:深不了。来吧,上chuáng吧。今天我受了伤,这你知道,我想深也深不了。宜欣说:没羞!她捂住脸,一低头钻进了被子。两人在被子里紧紧拥在一起。宜欣在陆武桥耳边说:我真怕伤害你!陆武桥也在宜欣耳边热切地说;什么话!真的,宜欣说:你记住我今夜的话,我是不愿意伤害你的!陆武桥说:你伤害不了我。我从来从来没受过如此美好的伤害。你知道吗?我从不愿意与人谈自己的那些事,不愿意倾诉。我从没遇上过能够倾诉的人。我瞧不起喜欢倾诉的男人。可是今天我对你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有说不完的话。说吧,说吧-宣欣将陆武桥的头揽人自已的怀中。陆武桥在宜欣的抚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眼泪。陆武桥汹涌澎湃的泪水湿透了宜欣的胸脯,这饱满柔软温润馨香xing感的胸脯让陆武桥觉得亲得不得了,他往里拱着钻着,宜欣也感动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地呜咽了很久很久……

因为有了宜欣,在处理刘板眼与陆掌珠闹离婚的问题上,陆武桥考虑得与原来不一样了。他认为他应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jīng力,了解比较全面的qíng况,尽量不要伤害每个人的感qíng。他回想起不久前陆掌珠忽然吐露出 我非常爱他 的表qíng时,他还觉得十分可笑,现在他已经不觉得可笑了。他理解和尊重陆掌珠的个人qíng感。他希望刘板眼和刘板眼的qíng人也能够理解和尊重。陆武桥在处理陆建设的事qíng之前就与刘板眼接触过一次,刘板眼虽然很客气但对离婚的态度qiáng硬得很。那次陆武桥基本没说什么话,光听刘板眼絮叨陆掌珠和他的陈谷子烂芝麻家事。事业上比较成功人才又有几分且还没有衰老的男人,离婚理论几乎都是一样的,就像上过党校的gān部讲出的理论那么一致。刘板眼的理论是:首先陆掌珠可以肯定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一定就是好太太-刘板眼已经不用 老婆 这个名词了。其次陆掌珠多年来对他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工资全部jiāo给她掌管,使他经常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这种屈rǔ他已经再也受不了,而事实上这种局面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陆掌珠多疑,唠叨,习蛮,日渐俗气,动不动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妇女联合会去哭诉,这些做法已经完全消失了家庭的温暖和夫妇间的感qíng。这种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还有什么必要维持呢?陆武桥那次没有说什么话。他没有回答刘板眼的提问。这种提问是时代的提问,中国有那么一大拨人的婚姻遇上问题了,是时代造成的,时代你说怎么办?这不是废话一句?还是现在市面上许多青年和妇女杂志上的那句流行语言比较好,说婚姻好比鞋子,谁的脚穿着不合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刘板眼不谈具体的硌脚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陆武桥只想给他一老拳,让他满面开花。当然,陆武桥的出面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刘板眼将下个月不给生活费和离家分居的威胁作为他个人的权利暂时保留起来了。从表面看,陆掌珠的婚姻进入冷战状态。但实际上刘板眼加qiáng了对陆掌珠的压力。陆掌珠两次拖着傻儿子刘帅找到 标新立异 餐厅,刘帅一个劲地粘着陆武桥叫大舅。陆掌珠时时刻刻以泪洗面,说:他让我做ròu菜,我做了他说太咸,又换了做鱼,又说太淡,青菜说炒得生了,再炒又说焖huáng了,一餐饭搅得全家都吃不好。让你吃不好饭。让你睡不好觉。让你看不到笑脸。让你需要的时候不给。让你不需要的时候qiáng加于你。看你到头来离不离婚?如果按陆武桥的老办法,事qíng发展到这一步就只有下狠招了。陆武桥问陆掌珠:我把他双腿废了怎么样?陆掌珠说:好,我qíng愿照顾他一辈子。幸亏这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感谢生活,宜欣出现了。宜欣并没有在陆掌珠的婚姻问题上参与任何意见。宜欣对别人的私人生活丝毫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陆武桥。她听陆武桥说准备去废刘板眼的时候惊诧得捧腹大笑。她说陆武桥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宜欣不住地戏称陆武桥为陆大侠哥哥。宜欣示意中将陆家一个十分严峻的决策冲淡成了玩笑。这一下使陆武桥??葛然心惊,顿时觉出了自己的狭隘和浅薄,他将事qíng重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自己有把握比较好的处理这件事了。在与宜欣短短的两周里,当然是gān柴烈火,如胶似漆的两周,陆武桥的人生起了质的变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课堂-陆武桥现在慢慢体会到了先哲们说过的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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