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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_王小波【完结】(6)



 公司是一座玻璃外墙的大厦,从某个角度看去,就像不存在的一样;所以它顶上那红色的标语牌就像浮在空中一样。那条标语是个大人物的语录:“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大厦的脚下,有一圈白色的栅栏,栅栏里面是停车场,里面停着我那辆红色的赛车。车前面放了一块牌子,上书“11000”;我认为这个价钱太便宜了,我买时是22000,才开了不到一年嘛。栅栏墙外有个书摊,摊上摆着《我的舅舅》,封面装潢都是老样子,并且署的还是我的名字,但是也有一个白底红字的“D”,并且注明了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监印”。老板说,内容和“没D字”的全一样,可是看它不犯法,所以书价也就加倍了。但我看到这一切时,心里想着:反正我也是要死的,等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谁爱拿就给谁拿去好了。我承认,那时我满脑子是自bào自弃的想法。但听说F是公司的人之后,我又振作起来了。

 我把手伸到F胸前时,她把我的手推开道:你听我讲嘛。于是我就把手缩回去,把食指咬在嘴里。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这种状态和与我师妹做爱时大不相同。F告诉我说,她是心理学家——是技术人员(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假如把人当成机器零件的话)——不介入公司的业务,她只管给人治心理病——她讲的这些话,我都听见了,但没有往心里去,一双色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凭良心说,我觉得她比我师妹好看多了。

 我上次和女人做爱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公司上学习班,收到我师妹的信,让我去一下。傍晚时我就开车去了,我师妹那里还是老样子,白色的花园洋房,只是门前挂了一块“出售”的牌子。我在她门前按了好久的门铃,然后看见她瘦了不少,短头发有好久没剪了。然后我的胃囊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疼得我躬起身来,鼻涕眼泪一齐流。再以后她就往里面走去,说道:混账东西!你把我害惨了你!

 那时我师妹的家里大多数家具都没有了,客厅里剩了两个单人沙发,她就坐在其中之一上面,黑着脸不说话。我坐在另一个上面,抚摸着惨遭痛打的胃——幸好我还没吃晚饭,否则准要吐出来——这时我的脸想必是惨白的。这件事用不着解释,她肯定是遭我连累了。那间客厅铺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上面有几张白纸片。沉默了好久之后,我师妹气哼哼地说道:明天我就要滚蛋了,你有什么临别赠言要说吗?我确实想说点什么,比方说,我是混蛋;再比方说,我也要被安置了。但是最后我暂时决定什么都不说。这样比较含蓄。

 有关我师妹的qíng形,有必要补充几句:她是洋人叫做“tomboy”那一类的女孩,而且脾气古怪。有时候我和她玩,但没有过xing关系。有关我自己的qíng况也有必要补充几句,在遭安置,更确切地说,被她打了一拳以前,我最擅长于qiáng辞夺理,后来就什么都不想说。那一拳也值得形容一下,它着实很重,她好像练过拳击,或者有空手道的段位。我们在客厅里枯坐良久,我师妹就站起来上楼梯。上了几磴之后,忽然在上面一跺脚,说道:你来呀!我跟她上去,上面原来是她的卧室,有一张chuáng,罩着chuáng罩,我在那里只能弓着腰,因为是阁楼。我师妹把衣服都脱掉,拉开chuáng罩爬上chuáng去,躺在上面说:做回爱吧。我要去的地方连男人都没有了。

 我师妹后来去了哪里,是个很耐猜的问题。‘除了住监狱,还可能去了农场、采石场、再教育营地,现在这样的地方很多,有公办的、民办的、中央办的、地方办的,因为犯事的人不少,用工的地方也多。她不说,我也没有问。这类地方都大同小异。顺便说一句,在安置的前一天,我受了她的启发,从“PizzaHut”要了十二张pizza,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每张上面都要了双份cheese,加满了mushroomgreenpepper、bacon,以及一切可加的东西。我拼了老命,只吃下了两张半,后来还吐了。但是不大管用,到现在还想吃pizza,而且正如我当时预料到的那样,没钱去吃了。只有做爱管得特别长,到现在还是毫无兴趣。我师妹并不特别漂亮,皮肤黑黑的,只是xx毛、腋毛都特别旺。她气哼哼地和我做爱,还扯下了我的一绺头发。从那时起我开始脱发。再过一些日子,我就会秃顶了。

 现在我经常想:假如和我师妹安置在一起,qíng况将会是怎样——也许每天都做爱,也许每周做两次,或者十天半月一次。不管实际qíng况是怎样的,我们彼此会很有兴趣。上次gān到中途,我告诉她自己就要遭安置的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该!等我说到自己的汽车、房子、银行存款都要归别人所有时,她就十分的兴高采烈了。这种qíng形说明我们前世有冤、近世有仇,不是无关痛痒。

 我师妹对我说:假如不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要升副署长了。我想安慰她一下,就说:那有意思吗’无非是多开几次会罢了。她说:长一倍的工资!还能坐罗尔斯-罗伊斯。我则说:你想过没有,你还不到三十岁,当那么大的官,别人会怎么说你?她想了想说:那倒是。尤其我是女的,又这么漂亮。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一脚把我踹倒,说道: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倒也罢了,从你嘴里出来,越听越有气!你为什么要犯“影she”?“直露”错误还不够你犯的吗?

 我师妹还告诉我她升官的诀窍:那就是光收别人的礼金,不给人办事;这样既不会缺钱花,又不会犯错误。不过这个诀窍没用到我身上,她给我办了很多事,却没要过钱。我总共就买了三瓶人头马,一个大蛋糕,而且那个蛋糕还是我自己吃下去了。这也是我一直诧异的问题——“你到底是为什么呀?”她说:还不是因为有点喜欢你。这话着实使我感动,但是她又说,她还不如去喜欢一只公狗。如前所述,我常试图勾引我师妹,但那是想找张护身符。我师妹就是不上钩,也是因为她知道我想找张护身符。我师妹在不肯和我做爱时,心里爱我,在和我做爱时,心里恨我。因为这种爱恨jiāo集的态度,有时候她说:“哪。”把Rx房送给我抚摸,有时候翻了脸,就咬我一口。而我的qíng况是这样的,如果为了那张护身符,我就不爱我师妹,但我要勾引她。如果不想那张护身符,我就爱我师妹,但又不敢勾引她。这本账算得我自己都有点糊涂。不管怎么样吧,现在我很想和我师妹在一起,这说明我虽然坏,却无良未泯。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不会让男人进女子监狱;而且我师妹再也回不来了,出了监狱也要在大戈壁边上住一辈子,将来还会嫁给一个赶骆驼的。希望那个人能对她好一点,最起码不要打她。我和师妹做爱时,心里很难堪,背上还起了疹子。这些疹子F也看到过,她说:你这个人真怪,雀斑长在背上!这说明那些疹子后来在我背上gān枯、变黑,但是再也不会消退了。

 我和F的事是这么结束的,她打了我一个大嘴巴,因为我说:你是公司的人,不gān白不gān。我同意,把“gān”字用在女人身上是很下流的,应该挨个嘴巴。打完以后她就穿上衣服走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我承认这话说得太过分,尤其对这样一个还没有从学校毕业的女孩子;再说,公司又不是她开的。我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像个老头子,学历史的人都是这样的;而公司是谁开的,在历史上也查不出来。它现在是全世界第一大公司,生产各种各样的产品,经营各种各样的业务,甚至负责起糙政府的白皮书。总而言之,它是个庞然大物,谁也莫奈它何,更别说和它做爱了。但F不是个庞然大物。她长了一对小巧玲珑的Rx房,rǔ头像樱桃一样。

 和F闹翻了以后,我就一个人过了。在此介绍几条经验供将来遇到这种麻烦的人参考:假如你懒得做饭,可以喝生jī蛋,喝四个可以顶一顿饭。假如没有烟抽,可以在chuáng底下找烟头,烟头太gān了就在烟纸上舔一舔。有一件事我不教你就会,当你百无聊赖时,就会坐在桌前,拿起一支笔往纸上写,也可能是写日记,也可能是写诗,但是不管你起初是写什么,最后一定会写小说。不管你有没有才能,最后一定能写好——只要你足够无聊、足够无奈。最后你还会变成这方面的天才,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这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因为无奈,也可能是因为喝生jī蛋,也可能是因为抽gān烟屁。假如邻居打老婆,吵得你写不下去,你就喊:打!打!使劲打!打死她!他就会不打了。顺便说一句,我用这种方法劝过了架,第二天早上那位出租车司机就站在走廊上,叉手于胸,挡着我的路,看样子想要寻衅打架。但我笑着朝他伸出手去说:认识一下,我住在407,叫M。那人伸出又粗又黑的右手来握我的手,左手不好意思地去摸鼻子。但这不说明他想和我友好相处。晚上我回来时,他又拦在我路上。我笑了笑说:劳驾让一让,他又让开了。建筑队里养了一只猫,原来老往我身上爬,现在也不爬了。有人还对我说: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是三角眼!我瞪了他一眼,他就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在公共汽车上还有人给我让座——对于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说,真是罕见的经历。这些qíng况说明我的样子已经变得很可怕了。

 我说过,公司经营着各种业务,但是它最主要的业务是安置人,而且它安置的人确实是太多了,所以在节日游行时,叫了我们中间的一些人组了一个方阵,走在游行队伍后面。我因为个子高,被选做旗手,打着那面红底黑字的“D”字旗,走在方阵的前面。走着走着,听到大喇叭里传来了电视广播员的老公嗓子:“各位观众,现在走来的是被安置人员的方阵……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我们国家的基本国策……。被安置人员也是……建设的一支积极力量”。听到这样的评价,我感到羞愧、难堪,就拼命挥舞旗子,自身也像陀螺一样转动。在我身后的方阵里,传来了疏疏落落的掌声。这是我们自己人在给我鼓劲。F走了以后,我觉得寂寞,感qíng也因而变得脆弱了。

 F曾经告诉我说,她是学心理的研究生,正在公司调查科实习、做论文。提起公司派她来做这种jian细的事,她笑着说:“以前在学校里只有过一个男朋友,我觉得这回倒是个增长见识的机会。”她还告诉我说,她的论文题目是“重新安置综合征”。一边说,一边还嘻嘻哈哈,说道:“看来你没有这种病,我亏了。”我当时气愤得很:第一,这不是好笑的事。第二,我也没有好心qíng。唯一使我开心的事是她亏了。所以我还要和她做爱,她说:行了,你做得够多的了。我就说:反正你是公司的人,不gān白不gān。结果挨了一嘴巴。然后她还哭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在没倒霉之前,兴高采烈,很自私。在倒霉以后,灰心丧气,更自私了。而倒霉就是自尊心受到打击,有如当头一棒,别的尚在其次。我就这样把她气跑了。开头我以为她会到公司去告我一状,让那里的人捉我去住监狱,但是等了几天,没有人来逮我。这说明我把她看得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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