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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_王小波【完结】(13)



 线条说,王二年轻时虽像一条好汉,但是到了四十岁,却只想苟安偷欢,不似一条好汉。况且他还没经过任何考验,不能证明他是好汉。而王二则说:他出过斗争差,被人打背了过去。和刘二师傅偷过泔水(偷泔水比偷汽车更需要勇气——三二注),怎么还不算条好汉?如果王二不是条好汉,线条又有什么事qíng能够证明她是个好汉(娘们)?

 线条说道:她爱上了guīxx血肿。只此一条就能证明她是个好娘们。如果需要细节的话,那就是:她曾在河南安阳某地的一个破庙里,在寒冷和恐惧中,赤luǒluǒ躺在砖砌的供台上,尽全力分开双腿,把贞cao献给了李先生而不要任何保证。她还决定要在一生中倾全力去爱guīxx血肿,其实李先生就像任何男人一样毫无可爱之处。只此一条她就可算通过了考验。

 线条的这些鬼话,不过是qiáng词夺理罢了,不值得深论。但是这些说法倒可以说明,她为什么到河南去跟了李先生。她说,她是按自己的方式,在光荣的荆棘路上走到如今(参见安徒生《光荣的荆棘路》——王二注)。现在她还提供机会,让我们联手去搏取光荣。这个光荣就是把我们的似水流年记叙下来,传传后世,不论它有多么悲惨,不论这会得罪什么人。

 我一直在gān这件事,可是线条说,我写的小说中只有好的事,回避了坏的事,不是似水流年的全貌,算不得直笔。如果真的去写似水流年,就必须把一切事都写出来,包括乍看不可置信的事,不敢写出这样的事qíng,就是媚俗。比如不敢写这样的事,就是媚俗:

 现在矿院门口正在建房子,有些地方盖起半截来,有些地方正在挖地基。结果挖出几方黑土来。别的地方是huáng土,就那几块是黑的。年轻的工人不能辨认,有人说是煤,有人说是沥青,有入说是窖藏炭化的粮食。为了考据到底是什么,有人还抉了一块,放在嘴里尝尝,到底也没尝出个味道来。这件事qíng我们就知道:既非煤,也非粮食,是人屙的屎。

 在我们的似水流年里见过这样的事:我八岁那年,正逢大跃进,人们打算在一亩地里种出十万斤粮食,这就要用很多肥料。新鲜的粪便不是肥料,而是毒药,会把庄稼活活烧死,所以他们就在cao场上挖了很多极深的坑,一个个像井一样,把新鲜大粪倒了进去。因为土壤里有甲烷菌存在,那些粪就发起酵来,嘟嘟地冒泡。我小的时候,曾立在坑旁,划着火柴扔进去,粪面上就泛起了蓝幽幽的火光。

 在我小时,觉得这蓝幽幽的火十分神秘。在漫漫黑夜里,几乎对之顶礼膜拜,完全忘记了它是从大便中冒出来。

 不幸的是,这挖坑倒粪的事难以为继,因为当粪发酵之后,人们才发现很难把它弄出来:舀之太稠,挖之太稀,从坑边去掏又难以下手,完全不似倒下去时那么容易。何况那些坑深不可测,万一失足掉下去,很少有生还的机会。所以那些坑,连同宝贵的屎,就一齐被放弃。

 过了一些时候,坑面上罩上了浮土,长起了青糙,与地面齐,就成了极可怕的陷井。我的一个同伴踩了上去,惨遭灭顶之灾。这就是似水流年中的一件事。

 线条说,此事还不算稀奇,下gān校时所说过另一件事。在同一个时期,当地的gān部认为,挖坑发酵太慢了。为了让大粪快速成熟,他们让家家户户在开饭前,先用自家的锅煮一锅屎(参见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沈关宝博士论文—一王二注)。一边煮,一边用勺子搅匀,和煮ròu的做法是一样的。还要把柴灰撒进锅里,好像加入作科一样。煮到后来,厨房里完全是这种味儿。有些人被熏糊涂了,以为这种东西可以吃,就把它盛进碗里,吃了下去。

 这个故事是线条讲的,我听出前面是实(有沈博士论文为证——王二注),后面两句是胡扯,这种làng漫主义要不得。但是煮尿的事则绝不可少,因为它是似水流年中的一条线索。它说明有过一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当傻×(线条所谓sillycunt——王二注),除此之外,别无选挥。当时我们还小,未到能作出选择的年纪。

 而当我们长大之时,就有了两种选择:当傻×或是当亡命之徒。我们的选择是不当傻×,要做亡命之徒。

 要记做亡命之徒的事,那就太多了。我们的很多同伴死了。死得连个屁都不值。比方说,在云南时,有些朋友想着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越境去当游击队,结果被人打死了。这种死法真叫惨不忍睹。想想吧:

 一、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们是淮吗?

 二、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们受的什么苦吗?

 三、正如毛主席所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他们而死,不觉得有点ròu麻吗?

 死掉的人里有我的朋友。他们的本意是要做亡命徒,结果做成了傻×。这样的故事太悲惨了,我不忍心写出来。假如要求直笔来写似水流年,我就已经犯了矫饰之罪。

 我还知道很多更悲惨的事——在我看来,人生最大的悲哀,在于受愚弄。这些悲惨的故事还写得完吗?

 线条说:就凭你这平凡、没长xing、已经谢顶的脑袋瓜,还想在其它方面给人类提供一点什么智慧吗?假如你写了矿院的黑土之来历,别人就会知道它是屎,不会吃进嘴里,这不是一点切实的贡献吗?难道你不该感谢上帝赐给了你一点语言才能,使你能够写出一点真实,而不完全是傻茓话吗?

 如果决定这样去写似水流年,倒不患没得写,只怕写不过来。这需要一支博大jīng深的史笔,或者很多支笔。我上哪儿找这么一支笔?上哪儿去找这么多人?就算找到了很多同伴,我也必须全身心投入,在衰老之下死亡之前不停地写。这样我就有机会在上天所赐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杆,证明我是个好样的,但要作这个决定,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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