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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少妇_贾平凹【完结】(15)



其实,棣花并不是个县城,也不是个区镇,仅仅是个十六个小队的大队而已。它装在一个山的盆盆里,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庄分散,却极规律,组成三二三队形,河边的一片呈带状,东是东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条街道又向两边延伸,西可通雷家坡,东可通石板沟,出现一个弓形,而长坪公路就从塬上通过,正好是弓上弦。面对西街村的河对面山上,有一奇景,人称 松中藏月 ,那月并不是月,是山峰,两边高,中间低,宛若一柄下弦月,而月内长满青松,尽一搂粗细,棵棵并排,距离相等,可以从树fèng看出山峰低洼线和山那边的云天。而东街村前,却是一个大场,北是两座大庙,南是戏楼,青条石砌起,雕木翘檐,戏台高地二丈,场面不大,音响效果极好。就在东西二街靠近正街的jiāo界处,各从塬根流出一泉,称为 二龙戏珠 ,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刷。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后上百亩的池塘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这地方自出了韩举人,李拳脚之后,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长得白白净净,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么雍容丰满,要么素净苗条,绝无粗短黑红和枯瘦gān瘪之相。直至今日,这里在外工作的人很多,号称 gān部归了窝儿 的地方,这些人脚走天南海北,眼观四面八方,但年年chūn节回家,相互谈起来,口气是一致的:还是咱棣花这地方好!

因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chūn节里他们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尽qíng寻着快活,举办各类娱乐活动,或锣鼓不停,或鞭pào不绝,或酒席不散。远近人以棣花人乐而赶来取乐,棣花人以远近人赶来乐而更乐,真可谓家乡山水乐于心,而乐于锣鼓、鞭pào、酒ròu也!

一到腊月,廿三日是小年,晚上家家烙烧饼,那戏楼上便开戏了,看戏的涌满了场子,孩子们都高高爬在大场四周的杨柳树上,或庙宇的屋脊上。夏天里,秋天里收获的麦秸堆,谷秆堆,七个八个地堆在东西场边,人们就搭着梯子上去,将糙埋住身子,一边取暖,一边看戏,常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遍地银霜,戏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散了。戏是老戏,演员却是本地人,每一个角色出来,下边就啾啾议论:这是谁家的儿子,好一表人才;这是谁家的媳妇,扮啥像啥;这是谁家的公公,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还抬脚动手地在台上蹦跶。最有名的是正街后巷的冬生,他已经四十,每每却扮着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极妙,每年冬天,戏班子就是他组织的。可惜他没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时候,只是用二拇指来指,下边就说: 瞧那指头,像个锥子! 知道吗?他老婆说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让他演,打起来,让老婆咬的。 噢,不是说他害了病了吗? 他不唱戏就害病。 还有一个三十岁演小丑的,在台下说话结结巴巴,可一上台,口齿却十分流利,这免不了叫台下人惊奇;但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报节目,却总要学着普通话,因为说得十分生硬,人称 醋熘普通话 ,他一报幕,下边就笑,有人在骂: 呀,又听洋腔了! 醋溜熘,醋熘。 真是难听死了! 哼,红薯把他吃得变种了! 虽然就是这样一些演员,但戏演得确实不错,戏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着哼,台上常忘了词儿,或走了调儿,台下就呜呜地叫。有时演到热闹处,台下就都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脚扎根不动,身子如风中糙,那些小孩子们就涌在戏台两边,来了就赶,赶了又来,如苍蝇一样讨厌。这样,就出了一个叫关印的人,他脑子迟钝,却一身力气,最爱热闹,戏班就专让他维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卖力,就手持谷秆,哪儿人挤,哪儿抽打,哪儿秩序就安静下来。这戏从廿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关印就执勤二十三天。

到了正月初一,早晨起来吃了大ròu水饺,各小队就忙着收拾扮社火了。十六个小队,每队扮二至三台,谁也不能重复谁,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严加守密。只是锣鼓家伙声一村敲起,村村应和,鼓是牛皮古鼓,大如蒲篮,铜锣如筛,重十八斤,需两人抬着来敲,出奇的是那社火号杆长三尺,不好chuī响,一村最多仅一两人能chuī。中午十二点一过,大塬上的钟楼上五十吨的铁铸大钟被三个人用榔头撞响,十六个小队就抬出社火在正街集中,然后由西到东,在大场上绕转三匝,然后再由东到西,上塬,到雷家塬,再到石板沟,后返回正街。那社火被人山人海拥着,排在一起,各显出千秋。别处的社火一般都是平台,在一张桌上铺了单子,围了花树,三四个小孩扮成历史人物站在上边,桌子四边绑了长椽,八人抬着过市,而单子里边,桌子之下,往往要吊半个磨扇,以防桌子翻倒,而棣花的社火则从不系吊磨扇,也从看不上平台,都以铁打了芯子,作出玄而又玄的造型。当然,十六个队年年出众的是西街村,而号角chuī得最响最长的是贾塬村。东街村年年比不过西街村,这年腊月就重新打芯子,合计新花样,做出了一台 哪吒出世 ,下边是三张偌大的荷叶,一枝莲jīng,一指粗细,支楞楞,颤巍巍长五尺有二,上是一朵白中泛红的盛开荷花,花中坐一小孩,作哪吒模样。一抬出,人人喝彩,大叫: 今年要夺魁了! 抬到正街,西街的就迎面过来,一看人家,又逊眼了。过来的是 孙悟空三打白骨jīng ,那大圣高出桌面一丈,一脚凌空前跷,一脚后蹬,做腾云驾雾状,那金箍捧握在手中,棒头用尼龙绳空悬白骨jīng,那妖怪竟是不满一岁的婴儿所扮,抬起一走动,那婴儿就摇晃不已,人们全涌过去狂喊: 盖帽了! 东街的便又抬出第二台,是 游guī山 ,一条彩船,首坐田玉川,尾站胡凤莲,船不断打转,如在水中起伏。西街的也涌出第二台,则是 李清照dàng秋千 ,一架秋千,一女孩在上不断蹬dàng。自然西街的又取胜了,东街的就小声叫骂: 西街今年是什么人出的主意? 还是韩家第八! 这老不死!来贵呢? 叫来贵的知道什么意思,忙回去化装小丑,在一条做好的木椽大龙头上坐了,怀抱一个喷雾器,被四五人抬着,哪儿人多,哪儿去耍,龙头猛地向东一抛,猛地向西一抛,来贵就将怀中喷雾器中的水喷出来,惹得一片笑声。接着雷家坡的屋檐高的高跷队,后塬的狮子队,正街的竹马队,浩浩dàngdàng,来回闹着跑。每一次经过正街,沿街的单位就鞭pào齐鸣,若在某一家门前热闹,这叫 轰庄子 ,最为吉庆,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条好烟,再将一节三尺长的红绸子布缠在狮子头上,龙首上,或社火上的孩子身上,耍闹人就斜叼着纸烟,热闹得更起劲了。

大凡这个时候,最活跃的是青年男女,这几天儿女们如何疯张,大人们一般不管。他们就三三两两的一边看社火,一边直瞅着人窝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访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就跑到河边树林子里去了。

棣花就是这样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从不愿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千方百计要嫁到棣花,小伙子就从没有过到了二十六岁没有成家的了,农民辛辛苦苦劳动,一年复一年,一月复一月,但辛苦得乐哉,寿命便长,大都三世同堂;人称 人活七十古来稀 ,但十六个小队,队队都有百岁老人。

一看见嘴唇上的huáng胡子,我便认出是他了;他也看见了我,眼睛笑成一条xxxx,栽死扑活地向我跟前跑。我习惯xing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面前,却将两只手 双 在袖筒里: 不,不,农民不兴这个! 我腾地脸红了。大前年我在镇安县开多种经营现场会,他是柞水县代表,我们住在一个旅馆里,说笑熟了,就曾经戏谑过我们当gān部的讲究多:见面要握手啊,分别要再见呀……现在,我猛地警惕着自己,尽量避免一些普通话用语,比如,刚说了 昨晚到这刘家塬的 ,就忙再说: 夜儿里到大队的 。要不,他会给人编排说我是 坐碗来的 。

你快到屋里去吧! 他说,指着村口的三间瓦房。 我女儿在家,你去就说你的名字,说是见过我了。真不凑巧,村北头来顺家要杀猪,请了几次了。我应了声。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腊月天误一个时辰,市面上ròu价一高一低要错好多价哩! 说着就把右手提着的竹笼子揭开,里边放着杀猪的尖叶刀,大砍刀,浮石,铁钩什么的。

你还gān的老本行? 我说。

有什么办法?过年人都要吃ròu,猪总得有人杀。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事也不能gān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yīn间,那些猪鬼会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锅的。可话说回来,猪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养女子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你不是写书人吗,前年你缠我给你讲了一些花案,这次我给你再讲吧,我现今是治保委员,在这四乡八村,你打听打听,一出那种事,哪个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还是那么个爱说话,我便乐了。村北头一家小媳妇打远处喊: 二叔,水都烧开了,啥把你牵挂得走不开?! 他给我挤眼,骂声: 去你娘的!不知谁有牵挂? 就又对我悄声说: 瞧见吗?这是来顺的媳妇,人都说好,发觉了,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里新红薯一下来,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两个热红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爷庙墙后吃去了。 说罢,骂骂咧咧跑走了。

我寻到他的家,门前正好是一个大场地,沿场边一溜堆放着小山包似的几座麦秸糙堆,风正chuī着,有几团糙叶卷成球儿模样,呼呼噜噜直卷到土墙院子门口。院子里空静静的,我的朋友早给说过,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个女儿给他,日子好不惶了几年,如今女儿大了,才松泛些,里里外外有人gān事。他除了杀猪,一天就嘻嘻哈哈耍个快嘴儿。我走进院子,故意踏动脚步,还是没有人接应,只见厨房的窗口里往外喷着烟雾、蒸气,就喊了声: 有人吗?

谁呀? 厨房门口喷出一团热气,热气散了,才看清站着一个姑娘,细皮白ròu的,刘海上,眉毛上,水蒸气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说了我的名字,又说了见过她爹,她乐了,拉我进屋。原来她在蒸馍。商州的腊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讲究家家蒸馍,她已蒸出了几锅,白腾腾的摆了一蒲篮,就双手给我抓了几个出来:

我爹常说你哩,说你最爱听他说话。你吃呀,看蒸的碱匀不匀?

我问起他们的家境,她就唠叨起爹的不是,说他爱管闲事,好起来就他好,不好起来就他不好,五十多岁的人了,叫村里年轻人都不爱惦他。

这是怎么啦?

怎么说他这个老子哩!他总是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不正经,谈恋爱没媒人……回到家,吃饭时就咕嘟着。当然我不爱听,就顶撞,他就发火,说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大,现在就不听指拨了?指责我现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说: 你掉过脸去?哈!不听老人言,有你吃的亏! 有时骂起人来,气得饭也不吃了,我要吃着,就骂我没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饭láng吞虎咽。我只好坐好,听他说着,眼泪就想流,他就又骂道: 吃你的饭,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这不受教的! 你瞧他这样子?!恐怕是杀猪杀得多了,人心理也变了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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