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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少妇_贾平凹【完结】(21)



父亲住下了,我们睡在西边房子,他睡在东边房子。小女儿慢慢和我们亲热起来。但夜里却还是要父亲搂着去睡。我叮咛爱人,把什么也不要告诉父亲,一下班回来,就笑着和他说话,他也很高兴,总是说着小女儿的可爱,逗着小女儿做好多本事给我们看。一到晚上,家里来人很多,都来谈社会上的风言风语,谈报刊上连续发表批评我的文章,我就关了西边门,让他们小声点,父亲一进来,我们就住了口。可我心里毕竟是乱的,虽然总笑着脸和父亲说话,小女儿有些吵闹了,就忍不住斥责,又常常动手去打屁股。这时候,父亲就过来抱了孩子,说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会生分,哄着到东边房子去了。我独自坐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对,又不想给父亲解释,便过去看他们。一推门,父亲在那里悄悄流泪,赶忙装着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说话,我心里愈发难受了。

从此,我下班回来,父亲就让我和小女儿多玩一玩,说再过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该回去了。但是,夜里来的人很多,人一来,他就又抱了孩子到东边房子去了。这个星期天,一早起来,父亲就写了一个条子贴在门上: 今日人不在家 ,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着小女儿跑,让叫我们爸爸,妈妈。后来,他说去给孩子买些糖果,就到远远的商店去了。好长的时候,他回来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来,给了小女儿一把,剩下的jiāo给我爱人,让她们到一边去玩。又让我坐下,在怀里掏着,是一瓶酒,还有一包酱羊ròu。我很纳闷:父亲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对我喝酒,现在却怎么买了酒来?他使劲用牙启开了瓶盖,说: 平儿,我们喝些酒吧,我有话要给你说呢。你一直在瞒着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这么快来的,可我听人说你犯了错误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qíng况,怕你没有经过事,才来看看你。报纸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报栏里看到了,我觉得那没有多大的事。你太顺利了,不来几次挫折,你不会有大出息呢!当然,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别人怎么说,你心里要有个主见。人生是三节四节过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们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当一生的事儿gān了,就不要被一时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时的失所迷惘。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烦闷都解了去吧。来,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脸色通红,皮ròu抽搐着,终于咽下了,嘴便张开往外哈着气。那不能喝酒却硬要喝的表qíng,使我手颤着接不住他递过来的酒瓶,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尽qíng地玩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亲又住了几天,他带着小女儿便回乡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没有喝,放在书桌上,常常看着它,从此再没有了什么烦闷,也没有从此沉沦下去。

1983年

堂兄向我说:上海某出版社编辑陈君,一日下班时,收到南京李某寄来的一份书稿,顺手堆在小山似的稿件堆里,正起身要走,偶然瞥见那书稿上附有一信,仅三行: 寄上拙稿《赶海集》,因身患癌症,盼能尽快审阅。 陈便心想:一个行将去世的人,还著书立说?觉得好奇,顺手翻开一页。才读一行,目光便被吸住,不觉慢慢移近书案,慢慢将身坐下,竟读得如痴如醉。晚上九点二十分,家人寻到编辑部,见他正手捧书稿,侧在椅上,看得入神。问: 你还没有吃饭啊! 答曰: 吃什么饭? 家人摇头苦笑: 魂儿又被勾去了! 陈方醒悟,却笑而不答,又抱书稿去敲总编家门,要求连夜复审,说: 此人朝不保夕,此书可长存于世啊!

复审后,需作局部小改,陈便于次日搭车去南京。南京正值夜雨,陈将书稿藏在怀里,猫腰寻到李家。见李家锁门闭户,问及邻人,答曰: 病危,于昨天送进医院,怕已不在人世了。 陈大惊,脚高步低又寻到医院。李病已到晚期,其身长不足五尺,体重不过六十,出气多,入气少,卧chuáng不能起坐了。李三十有余,并未婚娶,全部家产堆满chuáng头chuáng尾,皆书也。两人相识,互道: 相见恨晚! 李遂伏chuáng改稿,但力不能及,每写一字,需一分钟,手抖不已。陈便说: 我替你改,改一句,念给你听,同意的点头,不同意的你用嘴说。 如此更改至五更。医生、护士无不为之感动,握住陈手说: 老李真是奇人,病成这样子,犹念念不忘他的书稿。他的生命全系在事业之上,是你拯救了他,我们真要感谢你了! 天明,陈回上海,临走说: 我回去,稿子立即以急件编发,很快就能印出校样,你多保重! 李笑曰: 我不会死的,我还未见到铅字啊!

陈走后,李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滴水难咽。医生已经无奈,预料存世之日不过一两天。但十天过去,终未瞑目。又过十天,已失人形,疼痛尤烈,任何针药无济于事。医生皆惊诧:此人生命力如此顽qiáng;但眼见得日夜折磨,无特效良药可治,令人不忍。到了第二十一天,忽有上海邮包至,拆开,《赶海集》校样,遂大叫: 灵丹妙药来了! 果然,李倚chuáng而坐,让人扶着,将校样一一看过,神qíng安静,气色盈和。末了,满把握笔,签上 李?菖?菖 三字,忽然仰身大笑: 我无愧矣! 随声气绝。

消息传到上海,陈正整理稿件,便以笔作香,伏案痛哭失声。出版社派陈为代表,去南京参加追悼会,会上追忆书稿一事,全场哭声一片。又二十天,样书印出,陈复携书到南京,在李坟上以书作纸钱焚之,时正值李: 三七 忌日。《赶海集》发行于世,大受欢迎,再次刊印,仍供不应求。

堂兄与陈系早年同学,关系笃厚,常偕一帮作者去他家,陈每每谈起此事,不免热泪长流。他从此更热心编辑,手书 以文章会朋友,举事业为xing命 。于案头作座右铭。

1984年

三毛死了。我与三毛并不相识但在将要相识的时候三毛死了。三毛托人带来口信嘱我寄几本我的新书给她。我刚刚将书寄去的时候,三毛死了。我邀请她来西安,陪她随心所yù地在huáng土地上逛逛,信函她还未收到,三毛死了。三毛的死,对我是太突然了。我想三毛对于她的死也一定是突然,但是,就这么突然地将三毛死了,死了。

人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人死灯灭却这样快捷吗?

三毛不是美女,一个高挑着身子,披着长发,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轻的坚qiáng而又孤独的三毛对于大陆年轻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来估价都是不过分的。许多年里,到处逢人说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读者,艺术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羡着三毛这位真正的作家。夜半的孤灯下,我常常翻开她的书,瞧着那一张似乎很苦的脸,想她毕竟是海峡那边的女子,远在天边,我是无缘等待得到相识面谈的。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我从乡下返回西安的当天,蓦然发现了《陕西日报》上署名孙聪先生的一篇《三毛谈陕西》的文章。三毛竟然来过陕西?我却一点不知道!将那文章读下去,文章的后半部分几乎全写到了我。三毛说: 我特别喜欢读陕西作家贾平凹的书。 她还专门告我普通话念凹为(āo),但我听北方人都念凹(wā),这样亲切所以我一直也念平凹(wā)。她告诉我, 在台湾只看到了平凹的两本书,一本是《天狗》,一本是《浮躁》。我看第一篇时就非常喜欢,连看了三遍,每个标点我都研究,太有意思了,他用词很怪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泪。眼睛都要看瞎了。他写的商州人很好。这两本书我都快看烂了。你转告他,他的作品很深沉,我非常喜欢,今后有新书就寄我一本。我很崇拜他,他是当代最好的作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他的书写得很好,看许多书都没像看他的书这样连看几遍,有空就看,有时我就看平凹的照片,研究他,他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大陆除了平凹的作品外,还爱读张贤亮和钟阿城的作品…… 读罢这篇文章,我并不敢以三毛的评价而洋洋得意,但对于她一个台湾人,对于她一个声名远震的作家,我感动着她的真诚直率和坦dàng,为能得到她的理解而高兴。也就在第二天,孙聪先生打问到了我的住址赶来,我才知道他是省电台的记者,于一九九○年的十月在杭州花家山宾馆开会,偶尔在那里见到了三毛,这篇文章就是那次见面的谈话记录。孙聪先生详细地给我说了三毛让他带给我的话,说三毛到西安时很想找我,但又没有找,认为 从他的作品来看他很有意思,隔着山去看,他更有神秘感,如果见了面就没意思了,但我一定要拜访他。 说是明年或者后年,她要以私人的名义来西安,问我愿不愿给她借一辆旧自行车,陪她到商州走动。又说她在大陆几个城市寻我的别的作品,但没寻到,希望我寄她几本,她一定将书钱邮来。并开玩笑地对孙聪说: 我去找平凹,他的太太不会吃醋吧?会烧菜吗? 还送我一张名片,上边用钢笔写了: 平凹先生,您的忠实读者三毛。 于是,送走了孙聪,我便包扎了四本书去邮局,且复了信,说盼望她明年来西安,只要她肯冒险,不怕苦,不怕láng,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我们就一块骑旧车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社会最基层的人事。这书和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寄走的。我等待着三毛的回音,等了二十天,我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三毛在两天前自杀身亡了。

三毛死了,死于自杀。她为什么自杀?是她完全理解了人生,是她完成了她活着要贡献的那一份艺术,是太孤独,还是别的原因,我无法了解。作为一个热爱着她的读者,我无限悲痛。我遗憾的是我们刚刚要结识,她竟死了,我们之间相识的缘分只能是在这一种神秘的境界中吗?!

三毛死了,消息见报的当天下午,我收到了许多人给我的电话,第一句都是: 你知道吗?三毛死了! 接着就沉默不语,然后差不多要说: 她是你的一位知音,她死了…… 这些人都是看到了《陕西日报》上的那篇文章而向我打电话的。以后的这些天,但凡见到熟人,都这么给我说三毛,似乎三毛真是我的什么亲戚关系而来安慰我。我真诚地感谢着这些热爱三毛的读者,我为他们来向我表达对三毛死的痛惜感到荣幸,但我,一个人静静地坐下来的时候就发呆,内心一片悲哀。我并没有见过三毛,几个晚上都似乎梦见到一个高高的披着长发的女人,醒来思忆着梦的境界,不禁就想到了那一幅《洛神图》古画。但有时硬是不相信三毛会死,或许一切都是讹传,说不定某一日三毛真的就再来到了西安。可是,可是,所有的报纸、广播都在报道三毛死了,在街上走,随时可听见有人在议论三毛的死,是的,她是真死了。我只好对着报纸上的消息思念这位天才的作家,默默地祝愿她的灵魂上天列入仙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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