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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115)



狗尿苔自以为他是最懂得村里的六畜的,但他却不知道它们还过生日。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赶快往村南口跑。但跑到石狮子那儿,却并没看到jī呀猫呀狗呀的,正埋怨猪在骗他,斜着往不远处山塄畔下一看,竟吓了一跳,几百只jī和几十条狗和猫全集中在那里,狗是围了一圈,一律身子坐着,前腿撑地,狗圈里边是猫,猫都直立着,似乎立得不稳,两只后腿不停地换步,始终没有倒下来。在狗和猫围起的两道圈子里,最中间站着葫芦家的冒疙瘩jī,一直在咕咕咕地叫,所有的jī就绕着它转,转的时候全部半张了翅膀,朝内的翅膀高,朝外的翅膀低,摩擦着地面。然后所有的jī,猫,狗,就唱起来,虽然声音高低不一样,但都快乐地张大了嘴,jī的舌头很长,狗的牙很白。狗尿苔看得傻了,自己的身子也动起来,也低声哼哼,哼哼得像呻吟,但他却不敢往塄畔下去,连塄畔上都不敢去,怕惊扰了它们。

一群妇女拿着耙子、锄头和锨往打麦场去,远远看到狗尿苔痴呆呆地坐在石狮前的地上,老远问:喂,狗尿苔,你婆又打你了,坐在这儿?狗尿苔没有理她们。田芽说:你还在冷地上坐呀,你婆来啦!狗尿苔不想让她们过来,也害怕婆真的来r,她们一来,肯定就发现了jī猫狗的集会,那肯定就把集会冲散了。他拾起身来,端直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婆呢,婆呢?

婆其实已经去了打麦场。打麦场上是生产队从各家收集的猪圈粪,要用尿水再和一遍,就砌成堆在冬季里沤呀。婆是担不动了尿水,和三婶,面鱼儿老婆,有粮的老婆扒着粪土用锨铲着拌搅。有粮的老婆哮喘着气短,gān不了一会儿就得歇下,后来gān脆跪在地上用锄头扒。有粮的老婆一跪下,婆也是腰疼腿酸,就不好意思也跪下gān活,累得浑身大汗,把夹袄也脱了一件。田芽说:婆,别着凉了。婆果然就打了个喷嚏。田芽说:看,冒风了!婆说:我身子恁金贵?!打一个喷嚏是谁想了,打两个喷嚏是谁骂哩,打三个喷嚏才是冒风的,这是谁想我了?田芽说:你狗尿苔呗。婆说:他才烦我哩,整天死乞白赖地给我耍脾气哩,怕是杏开想我哩。田芽说:人家想霸槽哩!婆说:田芽,你别也说这话,她毕竟还叫你姐哩,你们翻脸旁人笑话哩。田芽说:婆护她,她做的啥事呀,姓朱的闺女还没谁在娘家就抱了娃的。婆赶紧拿眼睛瞪她,有粮的老婆说:杏开抱了娃啦,咳,咳,抱了谁的娃?咳,咳……咳。婆说:你有痰哩,少说话。田芽快给你婶捶背,别一口气憋住!自个就又打了个喷嚏,才要说这是谁骂我了,又一个喷嚏,田芽就把婆的夹袄给婆披上,说:这回是冒风了吧,你去歇着。婆坐在了地上系夹袄扣子。

来回担着一担尿来了,看见四个人都没gān活,就粗了声说:叫你们和粪哩,就都坐着?混工分啦?!所有人全起来拌粪,田芽说:蚕婆冒风了,坐下穿个夹袄,你喊叫啥哩喊叫!来回说:支书让我经管哩我不经管?田芽说:哟,红火么?我告诉你,他天布磨子也是找过我让我负责促生产的,我还看不上负责哩!来回说:你厉害么,厉害人都去山上和路口了,你也去么,你咋没去?面鱼儿老婆和有粮的老婆赶紧就劝解,来回把尿倒在粪土窝里,担了空桶走了。婆说:田芽你这刀子嘴,来回也没说额外话,这个时候她能出来经管也亏得有她经管哩。田芽说:咱古炉村羞了八辈子祖宗了,让个疯子经管1

当天晚上,婆鼻孔喉咙疼,耳朵又往外流脓,只说内有虚火,外着了些寒,就把瓮里压浆水菜的那块青白石头拿来枕了,也不见好。又隔了一天,身子开始发烧,眼睛困得睁不开,在炕上睡倒了。天从和粪的那后晌yīn着,越yīn越瓷,现在就下起了雨,雨下了一顿饭时,雨点子变成了雪,雪又不是花片子,像麦粒子,院子里便起了唰啦唰啦的响声。婆在炕上指挥着狗尿苔:把房后那一堆豆秆抱回来放在厨房,免得雪下大了豆秆湿了没啥烧锅;去麦糙集上抓一笼麦糙放到猪圈窝里,再垫些gān土,不要天冷了猪还卧在稀泥里;到杂物间把那些包谷缨子往糙鞋里垫些,小心着一入冬脚后跟容易冻。狗尿苔一样一样都gān了,就是包谷缨子没有往糙鞋里垫,而是取了编火绳,编火绳是重要的,宁愿脚后跟冻了疮。他编着火绳,婆在炕上没看见,编好了几条挂在院门里的墙上,进了上房屋问候婆想吃啥喝啥?婆说:哟,我娃知道心疼他婆了,要这孝顺,我就常病呀!给婆说,你能做啥好吃好喝的?狗尿苔说:我会做疙瘩拌汤。你要想吃面,我去叫三婶来给你擀一碗旗花面片?婆说:有你这话,婆就满足了,我不吃也不喝,你出去耍去吧,别陪着我。狗尿苔在家里憋了大半天,也想出去,就说:那我出去啦。把厕所里的尿桶提了来放在炕下。

山坡下的路口上火还在烧着,烧的已经不是麦糙和包谷秆豆秆棉花秆了,是几个大的树根疙瘩,远远看去,烧着的树根疙瘩在雪地里红得像血块。灶火和明堂锁子他们都在那儿,可能是谁拿了几个土豆在那里烤,你争他抢的。狗尿苔没到跟前去,他清楚他去了不但吃不上烤土豆,反倒那些人还bī着他回家去拿些土豆哩。横巷里,给生产队沤粪的一伙人在那里担金斗家的尿水,已经担了好几趟了吧,蹴下来吃烟,只剩下金斗还在用尿勺从尿窖池往尿桶里舀尿,尿溅了他的手和脸,寻地上的树叶来擦。有人就说:那尿有多臭,能脏着你?金斗说:是尿咋能不臭?那人说:金斗你手捂住心口说,这尿有没有尿味?金斗说:我家尿没尿味,你家的猪圈粪就有粪味啦?!双方一顶牛,大家说:吵个毽呀,都哄生产队哩,谁也不要说谁。金斗蹴下来吃烟,又自己给自己解套,说咱这算不错了,榔头队的人连哄生产队都没人来么,便又开骂榔头队。放在厕所墙头的那根火绳已经着完了,绳灰像一条死蛇。马勺担着尿桶过来,气呼呼还在咕呐他本来在路口看守哩,来回却喊叫着他担尿,这女人就不敢抬举,一抬举上鼻子上脸啦!自己也放下尿桶要吃烟,伸手去拿火绳,一抓没抓起,是绳灰,就吼刚走近的狗尿苔:寻火去,寻火去!

狗尿苔就在金斗家寻火,金斗生着气说没火,狗尿苔就跑回自家去拿火,跑过水泉上的塄畔,看见秃子金家的皂角树上挂了几条晾晒的火绳,心想把秃子金家的拿一条不就是了?但皂角树上的火绳挂得高,树下又堆了野枣刺,他小心翼翼踮了脚去拽,一只猫从秃子金家院墙的匣钵fèng里往外挤,挤出来了塞在fèng里的糙把子,叫了一下。

狗尿苔说:叫啥哩,不让我拿火绳?

猫眼睛闪了闪,玻璃片子一样亮,甚至一只眼还挤合了,做着鬼脸,说:啊妙!

狗尿苔说:是啊妙,他秃子金跑了,不去担尿,该贡献根火绳的。

猫却又从匣钵fèng里钻了进去。

狗尿苔觉得这只猫有意思了,就趴在匣钵fèng往里看,院子里的上房门开着,乍一看去只显得门就是个dòng,黑dòng,看不见黑dòng里有什么,却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半香在说。半香说:收芝麻的时候,我是去收了,我背回来两背篓,土根和顶针他大也是背回来三背篓,虽说腾出来的芝麻少,从来不给社员分,要卖了给生产队买煤油呀,买记工本呀,可我到马勺家,他家的油辣子里有芝麻,他哪儿来的芝麻?芝麻麻麻麻……。声音奇怪地颤起来,颤和和地呻吟。

狗尿苔吃了一惊,半香是给谁说话哩,给秃子金?秃子金回来啦?!

半香又说话了,说:咱古炉村不明不白的事多了,还有莲菜池挖出的莲菜,拿称分的时候咋就都是些莲菜把把,支书说给公社送了的,能给公社送多少?噢,噢,你能行么,咋还能这样来呀,你你你你……。声音又颤活活了。

狗尿苔不明白半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停地发颤?早听说半香和秃子金经常吵嘴打架的,不是那么回事么,人家亲热着么,亲热得声都变调了么。但狗尿苔恨秃子金,他秃子金从窑场偷跑回来了,应该让红大刀知道,他希望秃子金永远不在村里,就像迷糊回来一样,让红大刀再撵了出去。

狗尿苔撒脚往横巷口跑去,报告秃子金回来啦,马勺说:这不可能!狗尿苔说:我在他家院门口听见他们说话哩,信不信由你!马勺就严肃了,让金斗和他一块去看,金斗说他不去,他是从窑场回来的,他去不成。马勺就让金斗快到路口叫人,他去秃子金家瞧个动静,真是秃子金了,他会稳住秃子金的。马勺就拉了狗尿苔去了秃子金家,狗尿苔死活不去,马勺说:耍滑头呀,你发现的你不去?!两人一到秃子金家,隔院门听听,里边是有说话声,马勺没有直接推门,大声叫:半香!半香!屋里的说话声立即没了,隔了一会儿,半香说:谁呀?马勺说:是我,担尿沤粪哩,来借借你家尿桶。半香出来开了院门,上房台阶上却坐着天布。马勺和狗尿苔都傻眼了。天布并没有看马勺和狗尿苔,却对半香说:以后不要再让我来检查了,记住,他秃子金只要回来,你就得来报告!说完点火吃烟往院外走了。

马勺只好借了一对尿桶,和狗尿苔出来了,骂道:你狗日的碎(骨泉)多事,秃子金回来啦?

狗尿苔说:我以为是秃子金么。

马勺说:这下天布得恨我了。

狗尿苔说:他恨你gān啥?

马勺说:你看到天布裤子上那一块白吗?

狗尿苔说:是蹭上了鼻涕?

马勺说:滚滚滚,你这个痴(骨泉)!

狗尿苔可以认可说他长得丑,但马勺骂他是白痴(骨泉),他生了气,说:你才是痴髁!独自往打麦场上去。

面鱼儿老婆和有粮老婆还在打麦场扒拉着粪堆,问起婆病好些了没,狗尿苔说人还睡着,面鱼儿老婆就叮咛狗尿苔到她家拿些姜去,烧了姜汤给婆喝。狗尿苔却想别人头疼脑热了婆都是让烧姜汤喝,婆咋不给也烧些姜汤呢,是婆知道她的病喝姜汤不济事吗?狗尿苔也觉得婆的病怪,怎么鼻子喉咙疼还耳朵流脓呢,流脓就流脓吧,又发烧?怪病那得找善人呀,狗尿苔就决定请善人给婆说病。但要请善人就得上山,天布能让他上山吗?他试探着去给天布说,天布竟然满口应允,还要他能去窑场。狗尿苔说:我不会去窑场,端端去山神庙,端端就下来了。天布说:我让你去你就得去!狗尿苔说:那你要怀疑我和榔头队勾勾搭搭?天布说:要装着勾勾搭搭的样子。知道吗,去那里看看,狗日的们是死啦还是活着。狗尿苔这才明白了天布的意思,说:你也让我当特务?天布说:也让你当特务?谁还让你当特务了?!狗尿苔知道说漏了嘴,忙说:牛铃给我这样说过。

狗尿苔没有立即上山,既然天布要让他去窑场,他去了窑场该给霸槽怎么说呢,总得拿个东西有个话头呀?他一时想不出要拿什么,坐在碾盘上没了主意。一只啄木鸟飞到苦楝树上啄dòng,(口邦)*****,他觉得啄木鸟真讨厌,啄着树就像啄他的脑袋。他突然就得意了,起身便去找杏开。杏开在收拾红薯片子。入冬后家家把红薯切了片晾晒在上房的檐簸上,杏开切的红薯片子少,就晾晒在院墙上的瓦槽里,狗尿苔就站在她家的斜对面的一个猪圈前,说:杏开,杏开!杏开站在凳子上头却不抬,也不吭声。杏开又是不理狗尿苔了,这使狗尿苔有些难堪,刚刚兴起的小得意消失了。麦粒子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而猪圈前一只屎扒牛在推着粪球翻一个土坎子,粪球推上土坎了,粪球又滚下来,再推上土坎了,又滚下来。笨死了你!狗尿苔用脚把粪球踢过了土坎,杏开却从凳子上下来,提了红薯片子笼往院门里走,还是不看他,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进来,把jī领回去!狗尿苔是在全村jī猫狗集会的傍晚还是把自家的一只黑jī给杏开拿去的,但他没有明着给杏开,而且把jī腿绑了就放在院门槛上。狗尿苔愣了一下说:啊你咋知道是我给你的jī?杏开说:别人都革命哩,jī不是红毛就是红冠,你家的jī就是黑!说这话的时候杏开却笑了,狗尿苔就更来了气,竞抢在杏开前头要进院。杏开说:你也不在我后边cao心着我滑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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