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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130)



狗尿苔从山上往下走,嘴里不停地嘟囔:馍有啥好吃的,没馍吃,我还不饿啦?一个馍能顶住多少饥?甭说一个馍,就是吃十个八个,还不是一泡屎全拉了?不吃,不吃馍,呸,就是不吃!

一进家门,婆在台阶上坐着梳头,狗尿苔说:婆,今儿啥饭?婆说:能有啥饭?你去刮些土豆,咱做面水子煮土豆。狗尿苔大声地说:我要吃馍,吃蒸馍!他的声大,婆听得明白,但婆却疑惑地看着他,嘴张得多大。杏开从山墙外的厕所里过来,说:狗尿苔你今儿生日吗,要蒸馍吃?狗尿苔这才知道家里还来了杏开,嗤啦笑了一下。

杏开的腰身那么粗了,像是衣服里塞了个枕头,狗尿苔不敢靠近她,觉得她现在是提着一篮子jī蛋在集市上,别靠近去撞坏了jī蛋,立即从炕上取了褥子垫在了椅子上,让杏开坐下。杏开却把狗尿苔拉到厨房,说:狗尿苔现在有眼色了!到窑场去了?狗尿苔说:就在院子里说么,婆耳朵笨了,她听不着,,啥事?杏开说:是不是马卓也得了疥?狗尿苔说:马卓是谁?杏开说:就是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马部长,你得说实话!狗尿苔说:你听谁说的?杏开说:当然有人给我说的,你知道她得疥的事吗?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我到霸槽的老宅屋去,她在煮锅,我以为煮红薯哩,她煮的是衣裳。杏开说:她肯定也是得了疥了!狗尿苔说:得疥那又咋啦,来的人都得了疥么。杏开说:别人得疥她得什么疥?!突然间脸色大变,抓起木勺在案板上哐哐哐地敲,大声嚷道:她一个人住的她得疥?她来革命呀还是来得疥的?!就坐在灶火口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杏开一哭,吓得狗尿苔不知所措,从厨房出来,他要问婆这是咋回事,婆也在院子里叹气,说:没良心,没良心。狗尿苔问谁又没了良心,婆却说:你去担些水去,杏开在这儿,咱就蒸一笼馍吃。

狗尿苔在泉里舀水,舀着舀着,蓦地醒开了杏开的话:是霸槽把疥传染给了马部长?立即就恨起了霸槽怎么能这样,更恨起了那个马部长。她马部长,哼,有什么好呢,脸那么黑,脖子又短,瞧她那双脚么,又宽又肥,那是人脚呢还是熊掌?杏开如果是大拇指头,她马部长顶多也就是个小拇指头!狗尿苔把瓢在水里拍着,水软得手伸下去就把水掬上来了,可瓢拍下去,水面却硬得像生了石头。半空里突然说:你把瓢拍烂呀?狗尿答说:打她马卓!半香说:打马卓呀?!狗尿苔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抬头看时,泉上的塄畔沿坐着半香。他已经见过了几次,半香不是坐在三岔巷口的那个碌碡上,就是坐在谁家后檐的台阶上,老是好像没事,坐着了两条腿就不停地摇。现在,她又坐在塄畔沿上,两条腿摇得生欢,脚上的鞋几乎要掉下来了,但毕竟没有掉下来。狗尿苔说:我打水!半香说:马卓在水里?狗尿苔说:你在水里!泉池里的皱纹消失了,又是一个玻璃镜子,半香的脚摇起来的时候,一只脚就在那里。半香嘎嘎嘎地笑,说:马卓一来,咋都变了,狗尿苔都不安生了!狗尿苔就歪了头问她:你说马卓好不?半香说:好呀!狗尿苔说:好在哪儿?半香说:人家能打枪呀!狗尿苔说:还有?半香说:能领住男人呀!狗尿苔说:还有?半香说:还有你个头,你咋恁上心她?!狗尿苔说:她漂亮吗,她能扬场栽稻子吗?她能擀面织布纳花鞋打毛衣吗?她哪儿比杏开好?!半香说:噢,你是为杏开打抱不平了?我告诉你,杏开再好,杏开是农民,人家是公家人,杏开是古炉人,人家是城里人!狗尿苔看着半香,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要说杏开为他霸槽都怀上娃了,他怎么能和马卓好,但狗尿苔不说这些,他说:你咋一天没事就是坐哩,你不怕掉下来?半香说:你cao你的心!我不坐着gān啥,生产不生产了,革命又没有我,我不坐gān啥呀?我告诉你,能行的男人就是要多找女人,能行的女人也就多找男人。狗尿苔嘟呐了一句:你是说你呀你有几个男人,几个男人把你……。他不往下说,担了水就走。半香却从塄畔沿上站起来,骂道:你个碎髁,你啥都知道么,我告诉你,不是几个男人把我怎样,是我用过几个男人!半香怎么变成这样,没皮没脸。狗尿苔又往上瞅了一眼,半香的眼睛红红的,嘴很大,嘴唇红肿,像是láng才吃了死娃子。

匆匆把一担水担回家,杏开人已经走了,婆说她留杏开没留住,狗尿苔就说:她倒哭啥的,应该去找霸槽!婆说:你知道她的事了?她去找过,两个人吵了一架。狗尿苔说:我去找!婆说:你是谁,你去找?你以为现在的霸槽是以前的霸槽了?

从此的狗尿苔,再不愿意在古炉村乱钻乱跑了,心里长了糙,人也蔫了许多,见着霸槽和马部长,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走过去,不说话,瞪着瓷瓷的眼。婆又cao心狗尿苔又要像以前一样犯病呀,倒领着他出去到中山坡上挖老鸦蒜,挖野枣刺根,还领着去河堤上扫树叶子。但狗尿苔又受不了婆处处管他,说:我没事的!再出门就不让婆陪着。

那一天,是晌午饭吃过吧,狗尿苔带了火绳,原准备去中山上看看善人呀,却见霸槽就站在窑神庙门口,他就改变主意,不去中山了,回家做些鱼竿,要去河里钓鱼。古炉村的人不吃鱼,但县城来的人吃鱼,他已经有几次去钓鱼,就带着猫,故意把钓上来的鱼当着卡站上的人给猫喂。但他又带了猫去了河边,霸槽竟然也到了卡站上。卡站上挡住了三辆车,车上的人全部下来接受检查。是铁栓检查的,过来给胖子汇报:没有可疑的人,只是一个人提了一桶白酒。胖子说:那咋是没可疑人?铁栓就把那人提溜出来,硬说是联总人,最后算是把人放了,酒却扣了下来。有了酒,霸槽就让铁栓进村去守灯家寻酒壶酒盅,守灯家是有一套铜做的酒壶酒杯,铁栓把守灯家翻了个乱七八糟,才把酒壶酒盅拿来。那些县联指的人说霸槽就是讲究,霸槽便讲起为什么要拿酒壶酒盅,是因为古炉村人常说:这壶酒不能冷喝了。冬天里喝酒就要热喝,酒壶就在架起的火堆上燎。又讲有了酒壶就得有酒盅,这是配套的,就像男人要配女人一样,一个酒壶可以配四个或六个酒盅,而不是一个酒盅配两个或三个酒壶吧。喝酒的人就说:啊这有道理。狗尿苔听了,心里说:道理个屁!拧身去镇河塔后的潭里钓鱼,钓了鱼拿在塔根下给猫喂。猫往常吃鱼,一口叼了鱼就吞下去了,今日却也用爪子把鱼摆顺,先吃了鱼的嘴,再吃鱼的眼,然后卧在那里看着鱼还在摇尾巴,它却又洗着了脸。狗尿苔说:你学谁哩,穷讲究!胖子就喊着狗尿苔你把鱼拿来烤了吃,狗尿苔就是不过去。霸槽便摇摇晃晃过来了,说:把鱼给我!狗尿苔好像没听见,对猫说:还吃不?猫说:咪!狗尿苔说:还吃呀?你想吃哪条,白条子还是昂嗤鱼?猫叨起了一条白条子。狗尿苔说:瞎眼,认不得哪个漂亮哪个丑呀?!霸槽说:把鱼拿过去给他们烤去!狗尿苔说:我喂猫哩。霸槽一脚把猫踢了,说:你还瞪我?狗尿苔说:我没瞪你,我眼睛大。霸槽还是穿着军大衣,酒喝得热了,他脱了军大衣,里边就是杏开为他织的红毛衣,他蹲下来挑捡着那四五条鱼,狗尿苔突然有了想把红毛衣撕下来的感觉,就用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袖子一下子变长。霸槽说:你那脏手!手一松,袖子又缩短了。狗尿苔说:你不嫌脏的。看见了霸槽的屁股靠着塔,而红毛衣后襟上有一个线头掉脱着,就把线头挂在塔fèng里长出的小青柯树枝上。

狗尿苔希望看到的一幕终于看到了,当霸槽提了三条昂嗤鱼向卡站走去,身后就拖着一条红线,他竟然全无知觉,红线就越拉越长。在他把鱼扔给了县联指的人,一转身,县联指的人发现毛衣已没有了后襟,而狗尿苔和猫却从地堰上往村里去,猫说:妙呜!狗尿苔说:妙呜!狗尿苔就抱起了猫,人和猫都快乐地说:妙呜妙呜!

狗尿苔有了报复的快感,就在他回到了村里,他想着如果是秋天就好了,他可以到霸槽家尿苔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竞走到了霸槽的老宅屋前,见院门关着。院门关着里边就有人,是马部长正用窑灰搓身子吗?那疥是越搓越长吧,长得腿上有,胳膊上有,再长到脸上到处都有。狗尿苔就去了牛圈棚院里,爬上了靠近老公房的那棵树上,又从树上到了霸槽家的山墙头上,他往霸槽家的院子里看。院子里没人。哦,马卓一会儿就从上房屋出来的,她一定会问他:这脸上怎么这样多的红疙瘩呀?他就编哄她:那不是疥,是痘痘。但是,狗尿苔在山墙头上蹴了好久,马卓并没有出来,倒是山墙边的烟囱往外冒烟,这是烧炕的烟。狗尿苔揭了一页瓦苫着了烟囱口就跳下来,他听见了霸槽的院子里马卓在大声咳嗽。

狗尿苔喊:面鱼儿叔,叔!他喊声低沉,却充满了得意和喜悦,而面鱼儿没在,所有的牛都在笑。牛笑起来嘴就往后咧,牛牙显得老大,鼻孑L里往外喷白气。

面鱼儿没有在牛圈棚,在开石家里,这时候的开石咽了气,屋里一片哭声。

在清早,开石突然jīng神好了许多,他能坐起来,还喝了一碗包谷糁稀饭,媳妇又问还想吃些啥,开石说他吃土豆糍粑。开石媳妇把这话说给了婆婆,面鱼儿老婆说:他是不是想见锁子呀?开石媳妇说:昨儿夜里,他烧得糊糊涂涂的还念叨着锁子,可这话咋去给锁子说?面鱼儿老婆说:你收拾好土豆,我给锁子说去。面鱼儿家是有一个石头臼子,专门砸土豆糍粑的,开石分家另过后,石头臼子就在锁子现在住的屋里,以前谁家要吃糍粑,都是去锁子那儿砸的,可自从开石入了榔头队,锁子入的却是红大刀,兄弟俩就没少吵过。红大刀散伙后,开石想让锁子给霸槽低个头,改邪归正加入榔头队,锁子不听,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以为榔头队就永远赢吗,天布灶火磨子就不回来吗?开石说:我念你是兄弟我才劝你,你个不知好歹!等捉住天布灶火磨子了,有你吃的亏!锁子说:你还念兄弟qíng呀,你是看我的笑话!天布灶火磨子捉不住,我在村里呀,你让霸槽来逮我么,我等着他来逮哩!兄弟俩吵过这一架就成了仇人,再不招嘴,开石到面鱼儿家来,看见锁子在,屁股一拧就走,锁子到面鱼儿家来取个什么东西,看见开石在,连院门都不进,喊着妈把东西递出来也就走了。面鱼儿在牛圈棚里给长宽诉过苦,说牛槽里见不得伸进个驴头,他两个儿子是一个山上的两个老虎呀。长宽还说:这也好,咱古炉村之所以饿不死人,是一半水田一半旱地,天早了稻子不收包谷收,天涝了包谷不收稻子收。你两个儿子两个组织,不管谁赢你家老赢!说得面鱼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面鱼儿老婆去了锁子那儿,说:你哥病得恁重的你真的也不去看看?锁子说:他有他的战友哩,我是啥?面鱼儿老婆说:就是仇人也不至于这么qíng薄吧,你等着他死了才去吗?锁子这才和他妈一块拿了石臼到开石家。开石还在炕上坐着,锁子说:好着哩嘛!面鱼儿老婆就对开石说:锁子一听说你想吃糍粑,立马就把石臼子拿来了。开石说:锁子你坐。拿上凳子让锁子坐,这炕上被褥有疥哩,别给锁子也染上了。锁子说:没事,我也有疥哩。锁子就坐在炕沿上。说了几句病的话,开石就又说起人榔头队的事,说:你爱听不爱听,哥还得劝你,这形势明朗成啥了,县上镇上是联指的天下,古炉村是榔头队的天下,你要在古炉村生活,你就得入榔头队。锁子真的不爱听,说:你要不是榔头队的,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你是让我也死呀么!开石媳妇说:你咋说这话,啥死呀活呀的,这不是来看望病人么,来害病人么。锁子一直见不得这个嫂子,当下说:谁是来害病人了?村里多少人染了疥,人家都没事的,为啥我哥就疥上了脸?开石媳妇说:是我把疥往你哥脸上种了?!锁子说:你凶啥哩,唼?有了你,这个家安宁过没?要娃,没了娃,大人,大人又得病……。面鱼儿老婆过来就捂锁子嘴,捂不住,从炕沿上推锁子,说:你给我胡说!你胡说啥的!开石媳妇哇哇地便哭起来,锁子顺门就走了。面鱼儿老婆又安慰开石媳妇,又劝开石不要生气,事qíng总算安静下来,开石说:我不生气,给我砸糍粑,连汤带水烩一碗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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