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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33)



下午,钟声敲了起来,敲钟的不是满盆,满盆还在炕上躺着,是支书在敲,敲得紧而急。

婆喂过了猪,喂猪的时候在巷道里拾到了一张纸,才拿回来在桌子上熨平,一听铃声急促,浑身就颤起来,手扶住桌子只说能止住颤,没想颤得更厉害,浑身的ròu像一块一块掉下去。狗尿苔从外边进来,婆问:你听到钟声啦?狗尿苔说:不是开批斗会,是学习哩。婆说:那咋敲得恁紧,你听谁说的?狗尿苔说:磨子在巷道里招呼人哩。

婆先去的公房,一去,好多人已经在公房门口的场院里坐着了。以往的规程,古炉村不管是开批斗会还是学习会,婆都是要站在会场前的,婆就往公房台阶下走,台阶下檐水冲成了一排土窝儿,第十八个土窝儿是她常站的地方。但是,第十七个土窝儿站着守灯,而第十八个土窝儿却站着了善人。

善人的背有些驼,站在那里头自然就低着。他低头看见了台阶的石头fèng里有蚂蚁钻出来,是huáng蚂蚁,头大腰细,排着整齐的队列,爬上了他的鞋,又爬上了裤腿。

支书说:往前站,你往前站!

善人往前挪步,蚂蚁从鞋上掉下去,蚂蚁永远不知道它爬上的是人的鞋,也永远不知道怎么天摇地动了一下,它就掉下去了,它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地搓脸,想不明白。善人怕踩着了蚂蚁,脚咯拐了一下,险些跌倒,往前站了一尺远。坐在他前面的是秃子金,秃子金卸了帽子,头上的疮又多了几个,有三处的疮破了,渗着黏黏糊糊的东西。善人低声说:你这几天吃ròu啦?秃子金朝上翻白眼,说:吃啦,前几天逮了个野jī,昨日又弄了个猫,谁知道从哪儿跑来的猫,ròu发酸。善人说:你要忌口哩。秃子金说:肚里饿着还忌口,见死娃娃都想吃哩。善人说。你得吃素,吃素是为了循环,你不吃那界物,就和界隔界,不吃ròu,就和畜生野物隔界了。秃子金说:我吃了就是畜牲野物了,你骂我?善人说:我给你说病哩。婆的手就在拽善人的后襟。这一切支书都装在眼里,支书说:郭伯轩——!村里人都叫善人,其实善人的名字叫郭伯轩。善人拧过头来,说:我来啦。支书说:你来gān啥呀?善人说:来站的。支书说:来站的就站好!善人不说话,站好了。守灯细高细高的,斜着眼往牛圈棚那儿看,善人也往牛圈棚那儿看,那里挖出的坑已经填了,新土明显,牛都站着,头朝东,尾巴朝下,只有那头患牛huáng的花点子牛还卧着。

狗尿苔来得晚,他是被霸槽叫住,呆在山门下,迟迟没进公房场院。当支书通知窑场的善人来参加会,并要求站到社员们前,霸槽就估摸他也会被通知站到社员们前的,所以,他就硬拉了狗尿苔做伴,故意和狗尿苔说说笑笑,耳朵和眼睛却留意着动静。但是,没人通知霸槽去站着,也没人和霸槽打招呼,都脸定得平平的擦身而过,竟然连杏开只看了霸槽一眼也匆匆走开。狗尿苔轻声叫:杏开,杏开。

霸槽回来后,杏开还没有见过霸槽,她只说霸槽会找她的,却没有,她也就赌了气,你不来见我,我也偏不去见你。在霸槽挖到了太岁,第二天村人都去喝太岁水,而且狗尿苔还告诉了杏开,杏开说:他呢,他的腿呢?!没有去。现在,狗尿苔低声叫杏开,杏开侧着身子往公房院去,狗尿苔看见杏开怎么不会走路了,胳膊和腿都是硬的,在路过那个小坎儿时差点跌倒,但她的辫子梢系着手帕结成的花。狗尿苔真不明白杏开为什么这样,他看着霸槽,霸槽撇了一下嘴,他也就回应着撇了一下嘴。

满盆没有来,看来满盆实在是来不了了,磨子站在公房门口,说:到齐,到齐,都到齐了么?开会学习啦!这话明显地是对霸槽说的,因为只有霸槽还在院外。霸槽就让狗尿苔在前边,两人走了进来。

支书依然坐在那张桌子后边,将旱烟锅塞在烟包里装烟,不停地在装,始终没有把装好的烟锅取出来。从公房门口到院门口,地上坐满了人,会迟迟没开始,有人就嘁嘁啾啾说话,或者是谁又放了屁了,你骂是我放的,我骂是你放的,或者谁抱着的小孩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样在地上钻,踩着尿的指责小孩的妈,小孩的妈故意骂着小孩给指责人伤脸,而小孩尖锥锥地哭。磨子在呵斥:这是开会哩是过庙会呀?让娃娃们都出去,出去!麻子黑和马勺坐在一搭,麻子黑说:满盆不在,招呼人的应该是你,他磨子在那招呼啥的?马勺说:我才懒得招呼哩!迷糊开始撵着孩子们往院外去,有孩子不愿出去,双手拉着院门框,迷糊又扳孩子的手指头,孩子骂:迷,迷!……迷糊说:迷你妈的×!支书就把装烟的旱烟锅装好了,放在桌子上,他咳嗽了。

支书一咳嗽,等于会议开始了,院门是咯吱关了,牛圈棚里有了一个喷嚏,大家再不说话。

支书让水皮来念报纸。报纸上有长篇社论,念完了,又念省上的文件和县上贯彻落实省上文件jīng神的文件,以及洛镇公社贯彻落实县上文件jīng神的文件。那份报纸放在了桌子边上,秃子金趁水皮不注意,把报纸拉下来,折叠着要垫在帽壳里。旁边的跟后说:那是报纸!秃子金说:念过了没用啦。跟后说:会后支书要收回的。秃子金没有把折叠的报纸垫在帽壳里,而放在屁股后,等着会散,支书不提说收报纸就可以带回家了。狗尿苔看见秃子金把报纸放在了屁股后,用树棍儿拨,拨了过来,却被斜着坐的牛铃用手压住。狗尿苔说:给我!牛铃说:给你婆呀?狗尿苔说:让我婆给你剪个狮子。牛铃抬了手,狗尿苔把报纸又折叠了一下,装进了衣兜里。水皮还在念文件,念得很顺溜,他并不像支书在念报纸和文件时那么不断地出现认不得字或者时不时把句子的节奏念乱,也许,水皮故意要显示他的水平,越念越快,像簸箕里倒核桃。人们就看着那两片嘴唇,上唇短,下唇长,开合闪动,就想到州河里昂嗤鱼在吞食。土根低声说:水皮念了那么多了没有打一个咯噔。得称说:嘴像刀子!扭头看水皮的妈。水皮妈知道人们以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她并不回应,而是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儿子,说:这长的文件!水皮念得脸上都有了汗,桌子底下的右腿支在左腿上,右腿在随着声调摇动,好像打着节拍。

水皮的那条右腿有节奏地摇动着,慢慢却使人们疲劳了,虽然还没有打瞌睡,没有jiāo头接耳,而挺着的身子不能再坚持了,一松,扑扑沓沓下去,像扑沓了一堆牛粪。

报纸和文件全念完了,水皮抬起头,说:完了。支书说:完了你坐下去。水皮就重新坐到桌子腿那儿,支书说:今天的学习就到这儿,磨子,你查查,有谁没来?从今日起,以后凡是学习会,来的人由以往记五分工提高到八分,没来的就扣五分。会场立即又jīng神了起来,灶火想吃烟了,便说:狗尿苔,火绳哩?狗尿苔来时就带着点着了火绳,来后见好多人已吃着烟,就把火绳掐灭了,听到灶火喊,又重新点火绳,在人窝里跑来跑去点烟。磨子站起来查人,说缺五个人,狗尿苔说:你算我了没?磨子说:哦,把你忘了。你跑啥的,坐下!狗尿苔就坐下,支书又一个咳嗽,同时牛圈棚里有一个喷嚏,大家重新安静。

支书讲话了。在每次学习会后,支书必然要讲话的,可他的声音并不慷慨激昂,他在说古炉村从去年以来,革命的形势是好的,生产的形势也是好的,修了三十亩梯田,开了五里长的大小过水渠,烧了十二窑瓷货。村里虽然死了四个老人,一个难产的婴儿,却也新娶了三个媳妇,猪呀狗呀猫呀没一个遭瘟的,除了丢失钥匙,没再发生盗窃事件。公社派出所一共来过五次,没一次是来查案子提罪犯的。公社和县上给村里颁发了五个奖状,一个是治安模范村奖状,一个是民兵组织先进村奖状,一个是农业学大寨红旗奖状,一个是给党支部的奖状和一个授予他个人的奖状。但是,支书说到这儿,他就停下来,又开始把烟锅塞在烟包里装烟,会场鸦雀无声,因为支书讲话前边总是要讲正面的革命生产形势,这都成了规矩,也成了套路,接下来要讲的才是今天会议之所以召开的内容。支书的但是之后要讲什么,好多人仍不知道,会场上善人与守灯和婆站在了一起。这善人肯定是犯了事了,是不是关于让霸槽挖坑的事,可如果是挖坑的事而霸槽怎么还坐着,那善人就是因别的事了,事qíng还很严重?支书果然就讲到善人了。他说:我这次到公社开会,公社传达了省上一个文件,这个文件是机密文件,指出社会上有一种不好的苗头,有人在对社会主义,对共产党领导,对共产党的gān部不满,尤其在一些大城市里。我们离大城市很远,离县城离洛镇也远,但是,风在山外chuī了,古炉村也会落灰尘,天上有了乌云,古炉村也会丢雨星。我醒悟过来了,为什么古炉村去冬就丢钥匙,这其实就是乌云在我们这里丢的一滴雨星!而就在我不在的两三天里,古炉村竟然又出事了,这就是郭伯轩的问题,今天让郭伯轩站在这里,就是要给他上课,要给他受教育,大家都知道,郭伯轩还俗后迁居到古炉村的,还俗是共产党的政策,是公社张书记的指示,新社会怎么还能允许旧社会的那一套呢?人人都要劳动,谁也不能坐在那里让人养活。郭伯轩到古炉村后住在窑神庙,宽敞的地方让他住了,他应该感激古炉村的广大贫下中农,应该积极地劳动改造,脱筋换骨,可是,郭伯轩又把窑神庙变成一个寺院了。幸福是共产党给我们的,天大地大不如共产党的恩qíng大,大亲妈亲不如毛主席亲!郭伯轩把窑神庙变成了寺院为什么就不能搬出?世上佛大还是共产党大,我看共产党大,共产党把佛打倒了,佛法的威力在哪儿,共产党一根毫毛也没损失么!让他搬出去了,他当然不满,装神乔鬼,谣言惑众,扰乱社会!一个山野农人,有什么知识,却教唆人来牛圈棚里挖坑,是不是还想点火烧了牛圈棚,下毒药毒死耕牛?还有,把公房腾出来有人说三道四,我听了很生气,这是贫下中农说的话吗,这都是受到郭伯轩的影响!至于卖公房gān啥,不是早给大家说明了吗,就是要给窑场添置架子车,还要买一辆到镇上卖瓷货的手扶拖拉机,这有什么不对?公房的事好像和牛圈棚里挖坑是两码事其实是一码事,连锁的事,反映了阶级斗争的一种新的动向,我们要提高警惕,明辨事理,把不利于社会主义的火星子一发现就要踏灭,不能让它起焰,也不能让它冒烟!

支书讲了足足两顿饭时后,大家在地上把尾巴骨都坐疼了,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有人当然要起来去厕所,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便这儿咳嗽了,那儿又咳嗽。狗尿苔也好奇了,平常并不觉得有多少咳嗽,一留神了,咳嗽竟这么多,他就扭着头看看谁还没有咳嗽,有趣的是他一看着谁,谁就咳嗽了,而且声越大。但水皮和迷糊没有咳嗽,水皮在土扬起来后就戴上了他的口罩,而迷糊坐在那里嘴一直在咕嚅着吃炒面。迷糊一定是饿死鬼托生的,口袋里装了炒面,过一会抓一把喂在嘴里,过一会又抓一把喂在嘴里。狗尿苔也出去尿了一泡,在厕所墙头上捉了个七星瓢,回到会场在手里玩。七星瓢一旦扇开翅膀要飞,他就拿手捂了,突然不捂了,心想让七星瓢飞到水皮的耳朵里去,耳朵一痒,水皮肯定就咳嗽了。可七星瓢一飞,却从院门口飞出去了。迷糊呢,突然就不嚅动嘴了,人痴呆起来,一动不动。坐在身边的八成说:咋啦,咋啦?迷糊还不动,嘴张着没了气。大家都朝迷糊看,连支书也看,停止了讲话,说:迷糊你要打喷嚏出去打,看你这啥样子川迷糊就往起站,还是打不出来,婆就说:看太阳,看太阳就打出来了!迷糊朝天上一看,啊——嚏!一个喷嚏打得像响了个雷,鼻涕眼泪连同嘴里的炒面都出来了。大家都要笑,支书又一个咳嗽,没人笑了,迷糊还要回会场坐,磨子把他推开,不让他回会场,迷糊说:那不准扣我工分!一出院门又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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