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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37)



善人到了洛镇支书儿子的单位,给开石捏骨头,捏得咔咔响,开石就尖声喊疼。善人说:忍着,总比女人生娃qiáng吧。开石见不得说女人生娃,就骂了:我媳妇没生成,你还没见过啥是×哩!善人也不恼,说:伸腿,伸腿。开石腿伸不直,汗豆子从脸上往下滚,善人突然拿拳在坏腿上砸去,开石啊了一下就昏过去了。天布也吓了一跳,说:你咋,咋?!善人说:骨头碴错着不好接,现在好了。就重新捏起来,捏了两锅烟工夫。开石又醒了,醒了再没喊。天布说:还疼不?开石说:不疼了。善人拿了小木条放在腿上,又用布条子扎缠结实。开石说:善人,我记住你了,上次开会你站着,我揭发你是眼闭着打盹,你现在就报复我,故意让我多受罪哩。善人说:十天后你立起来了,到时候再批判我。开石说:还要十天?呜呜哭起来,却又对秃子金说:这你得给我证明,我是因公受伤,这十天里躺着得给我记工分哩。秃子金说:狗日的,我以为你哭啥哩,原来为了工分!工分少不了你的,只是日不成×了。支书的儿子过来说今黑里就睡在他这间空屋里,他现在拾掇些饭去。秃子金当然说了许多谢话,却对善人说:那你往哪儿住呀?善人说:咱挤一挤。秃子金说:就这一张chuáng咋挤?我给你去镇旅社登记个铺去,那儿是大通铺,你爱说话,到那儿人多热闹。善人说:哦行。秃子金就出去了。

秃子金不在,开石躺在chuáng上,眼睛在屋子里瞅过来瞅过去。屋子不大,收拾得gān净,四壁上都糊了报纸,贴着年画,还摆着fèng纫机,收音机,柜子上都是搪瓷东西:搪瓷碗,搪瓷盒,搪瓷保温瓶。开石说:这是人家的一个空闲房子,另一个屋里还有钟表和自行车,chuáng上铺的是太平洋大单子,枕头上盖的是枕巾,枕巾上还苫个蚕丝手帕。都是人么,瞧人家这日子!善人说:日子要过得好,五行定位哩。开石说:啥是五行?善人说:一个家庭,祖父母居的是土位,土主元气,做祖父母的要常提家人的好处,这就是打气,如果老是不舍心,好挑剔别人的毛病,便是泄气。父居南方火位,母居北方水位,父就像太阳似的普照全家,母又帮扶父,遇到环境不好,要说自己无能,家中有不明理的,自己要认不是,若家长定不住位,一遇失意事不是打孩子就是骂媳妇,火去克金,家里不是容易出事就是家人要有生病的。长子居东方木位,得能立,喜欢劳作,家里有不会做的事,便要怨自己,不可抱屈。其他子女属西方金位,金主元qíng,心里要有全家人的好处,遇事说好话,化解事端。若是传闲话,就伤感qíng,主败家。做家长的主全家的命,如果定不住位,境遇不顺,打骂孩子、媳妇,火就克金,金位人敢怒不敢言,便怨他老大,说:因为你无能,才使我们受气,这日子过不了啦!金又克木。木位人不肯自己承认立不起来,反怨老人没留下财产,自己累死也没用,向祖父发牢骚,这又是木克土,老人吃不消,怪儿媳没生好儿子,没大没小,找起我老人家的毛病来了!这又是土去克水。主妇没处泄愤,便对家长说:看你的死大,横不讲理,老看不起我们这家人。水又去克火。这必定败家。

善人一讲开来,开石先还听着,但听着听着就要坐起来,善人说不要动,我给你垫垫枕头。开石就又咳嗽,还没等善人把戳箕拿来,痰吐在地上,又去取笤帚。开石说:你脚蹭蹭不就行了,扫啥呀?善人说:我知道,工作着的人最烦在地上吐痰,吐了痰又用脚蹭。开石又要尿呀,让善人去厕所拿尿盆,尿了再让善人给他搔后背。善人说:你的事就是多!我再给你说说家道五行要怎样才能相生呢!这做家长的要常向妻子儿女讲祖先的德xing,老人的好处,这是火生土。做祖父母的,不要管事,愿意做就做点,不愿意动就领孙子孙女玩耍,教导他们尽孝,告诉他们父母的好处,是土生金。孩子玩得高兴,做父母的心里愉快,这是金生水。主妇尽心料理家务,注意做活的人的吃喝穿戴,是水生木。做活的人,得到安慰,更加尽心做活,这是木生火,家里一团和气,家自然就齐了。五行扩充起来无处不是,土位人要如如不动,金位人要会圆qíng,譬如说,哥哥吩咐做一件事,父亲又叫做另外的事,都要立刻答应,然后酌量哪件事该先做,若是父亲叫做的事应先做,就要对哥哥说明原委再去做。qíng就圆了。水位人要能兜不是,对于家中杂物,柴米油盐以及人来人往都要留意,若是出了错,水位人就要兜过去说是怨我呢。木位人主能立,若是家里有不做的活计,木位人就该说怨我呢。火位人要明理,平素到亲友家去,不是为人qíng,是为了寻理,和亲友研究办事的道,求明白了,讲给家人听。家里人有不明理的,火位人就应该说怨我呢。这是人人应有的家道五行。善人正讲得起劲,开石说:喝水!善人说:哦,你要喝水?开石说:你去喝水,你嘴角堆了两疙瘩白沫。善人说:我不喝。开石说:那你说完了没,我腿断了让你来捏骨的,你倒嘟嘟嘟地说个不停!善人说:我这是给你说病呀。开石说:我只是断了腿,生什么病?善人说:断腿是断腿,可断腿是有原因的。开石说:你是说我活该,活该断的?!善人就不言语了,看着门,门把外边的世界框成了个长方块,空dòngdòng的,门框左边出现了一个jī头,再是jī身子,jī尾巴,jī无声地往过走,走到门框右边不见了。过一会,门框右边又现一个jī头,再是jī身子,jī尾巴,无声地往左边走。jī突然扑棱棱飞开,没有了,秃子金的一双脚踩进来,糙鞋的前耳子刽断了一条。

秃子金一回来,就又去支书儿子的另一间屋去,后来支书儿子端了一盆稀米汤,还有一碟酸菜,放在桌子上了,对善人说:吃饭。善人也没推辞,盛了一碗吃起来,说:都吃么。但支书的儿子没吃,秃子金和开石也没吃。善人说:你们怎么不吃呢?说完才想起来,人家关系近,还有好菜饭呢。不要耽误人家的饭,赶快又吃了一碗,便去镇上旅社去睡。

一路上,善人越想越招笑,想起了一句话:有福之人头大,无福之人大头,他们让我吃了饭,还把我赶出来,显得没义气,是大头还是头大呢?

开石伤腿的事第二天村人全知道了,等他运回村,婆拿了三颗jī蛋去看望,让狗尿苔去,狗尿苔不愿意去。等婆走了,却想:哼,你兄弟不让我拔土豆苗也不至于能断腿的。也去了开石家,要看开石的笑话。面鱼儿家的院里涌了好多人,有善人,也有支书,善人还提着中药袋,说中药抓了,服上五服,断骨可以恢复得快些,但洛镇中药铺没有甲虎,得自己寻。狗尿苔一去就见着锁子,说:我知道你要来的。狗尿苔说:你知道我要来?锁子说:你是来嘲笑我们家哩。狗尿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听见善人在院里说没有甲虎,就扭头问:啥是甲虎?现在到哪儿寻甲虎!善人说:就是簸箕虫,一副药里得五个簸箕虫。狗尿苔说:簸箕虫就是簸箕虫么,咋叫那么好的名字,甲虎?!支书就说:寻簸箕虫的任务就jiāo给你狗尿苔啦!

簸箕虫在cháo湿的地方才能寻到,狗尿苔说这容易得很,他家里就有。因为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候他尿chuáng正凶,每天晚上喝米汤,本来能喝三碗的,喝得肚子像个鼓,可婆只准他喝两碗,而且,一夜要叫他起来尿三次。但婆每每是第一次叫他的时候他已经尿下了。在梦里,尿憋着,总是没有能尿的地方,不是这儿有人,就是那儿有人,好容易找个避背处,他还说:这下可以尿了。结果就尿在炕上了。婆在趁着窗子上的月光纳鞋底,推他起来时发现褥子已湿了,就骂他尿泡系子断了,她一个鞋底才纳了十行就尿了!点了灯让他把湿垫子抽掉再换一个gān垫子,一点灯,发现炕下的地面上簸箕虫乱跑,吓得他喊叫,跳下炕要用脚踩,却又一个也没见了。

现在,狗尿苔就在家里寻找簸箕虫,但没有,把水桶挪开,又钻到案板下,仍然没有。揭了窖盖到地窖里,地窖里放着红薯和土豆,发现了一只簸箕虫,但还是钻进了红薯堆里,累得他把红薯一个一个移开,终于逮住,也仅仅就这一只簸箕虫。他到邻居家去寻,铁栓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两只。到了水皮家,水皮不在,地窖里竟然没有,却发现那儿放着一个缸,缸里有半缸小米,他说:呀,你家还有小米?水皮妈说:哪儿有小米,你眼花了,那是小米糠。他说:明明是小米,我还认不得小米吗?水皮妈脸都变了,说,那可是从我们嘴里一颗一颗省下来的,你可别乱说出去!

狗尿苔能不说吗?每天饭时,人都端着饭碗菜碟在巷口吃饭,老碗里盛的是稀米汤,这个说我吃云呀!是天上的云影落在碗里,一chuī,汤皱了云也皱了。那个说,我捞鸟呀!是树上的鸟影子在碗里,但鸟在拉屎,没有下颗蛋来。水皮妈也端着老碗,可她总不拿菜碟,到这个人的菜碟前夹一筷子,说:我尝尝你的菜,嗯,浆水老了么。到另一个人的菜碟里夹一筷子,说:你是萝卜丝呀!咸得能打死卖盐的了!只要她一来,迷糊就把菜碟的菜往米汤里一搅,不看她,也不应和她的话,低了头,嘴一直埋在碗里。水皮妈可怜兮兮地老装穷,地窖里却藏着半缸小米,狗尿苔要揭露她,最起码大家再不让她尝菜吃。

狗尿苔到了长宽家的地窖里寻簸箕虫,长宽也是不在家,戴花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捶浆过的衣裳,她说:寻簸箕虫gān啥?狗尿苔说:开石的腿断了你不知道?中药里要有药引子。戴花说:他家咋接二连三出事?怎么就用簸箕虫做药引子?狗尿苔说:你把簸箕虫一劈两半,放一夜,它就又长合了。吃啥补啥。戴花说:你人小鬼大,还知道这些!收拾了衣裳,领狗尿苔下地窖,还说:你应该吃竹竿!

戴花家的地窖里只有红薯萝卜,比狗尿苔家多的是三个大南瓜和一筐椒叶。狗尿苔告诉了水皮家窖里有小米,戴花说:人家会过日子。狗尿苔就没话再说了。在她家的地窖里逮了五只簸箕虫,狗尿苔高兴地说:是不是你知道开石腿要断呀就早早养着了?戴花说:那你老不长个头儿是不是逃避戴四类分子帽子?狗尿苔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他的个头小,觉得她说的好,也就自这次后才意识到个头小的好处,并为自己个头小而不自卑了。狗尿苔说:嫂子你真好!戴花说:哪儿好?狗尿苔说:你长得好!戴花笑了,说:哟,你还会说这话?狗尿苔说:你就是长得好,你侧过身子。戴花竟然就侧了身子,狗尿苔拿着煤油灯,说:鼻子多高!但就在举灯的时候,狗尿苔发现了dòng壁上另一只簸箕虫,身子一晃,灯却掉下去,光灭了,油倒了,地窖里黑咕隆咚。狗尿苔哎哟哎哟叫着,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手煤油。戴花说:没事,没事。拉了狗尿苔往窖竖井里去,窑口有些光亮,但仍看不清竖井壁上的脚窝子,无法上去。戴花说:我撑你!不容分说,就把狗尿苔往上撑,还说:你还重得很!狗尿苔重,她双手举不起,只能抱住了,然后使劲往上撑,她的胸脯鼓鼓的,软软和和,狗尿苔吓得缩身子。戴花说:你抓窖沿呀,抓呀!狗尿苔抓住窖沿出了窖,戴花随后也爬上来,狗尿苔突然脸红,不敢再看戴花,说:我真笨,把煤油给你倒了。戴花说:倒了的都是多余的。簸箕虫装好了吗?狗尿苔说:在怀里装着。戴花说:开石是公伤,有工分,支书让你找药引子,你要给支书说,也得给你记工分哩。狗尿苔说:记不记都行。戴花说:啥话?你不争取,蚕婆年纪大了,咋养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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