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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45)



窑神庙里,一伙人在腾厢房里的杂物,准备着麦收了要先装在这里。狗尿苔和牛铃去了,才知道天布来转了一圈,头疼得厉害已回了家,而霸槽却在这时候来了。铁栓说:你咋才来?霸槽说:才来了咋,扣工分呀?铁栓说:霸槽,你别对我说话口气冲,我可是对你重视的很。霸槽说:哦,咋个重视?铁栓说:看见你远远过来,我就开的庙门。霸槽就笑了,却对狗尿苔说:咋不是你给我开的门?!狗尿苔说:要开门也是牛铃开,我受惩罚哩我能开?霸槽说:咦,碎(骨泉)还记恨哩!他拍了一下狗尿苔,狗尿苔往上顶一下,他再拍一下,狗尿苔又顶了一下。铁栓说:狗尿苔这头要是没耳朵,那就是个球哩!霸槽说:那我越拍越长高了!狗尿苔觉得这话听着还软和,到底霸槽还理解他,也就不恨霸槽了。

厢房里还得用石板砌一个粮囤,没砌完,天就黑了,大伙要回家吃饭,吃完饭再来砌,就留下狗尿苔看守家具。狗尿苔说:老让我迟吃饭,我不看守!铁栓说:你不看守让谁看守呀?狗尿苔变了口气说:我是嫌墙上画那么多牛头马面的害怕。霸槽就让牛铃陪着,又从自己腰里摘下那个手电筒,说害怕了就照手电。

人一走,狗尿苔和牛铃就争着照手电,你照一下,我照一下,后来牛铃就关了手电,狗尿苔说:咋不照啦?牛铃说:耗电哩。狗尿苔说:照,照,咱就一直开着给他耗!

手电筒打亮了,就放在院中间地上,他们要看灯光到底能打多高。我的神呀,就是高,一个白光柱子。高的直到天上星星。无数的飞虫就飞来,绕着光柱转圈圈,而且越来越多,它们似乎不再是飞,是一层一层往上垒,突然关了开关,飞虫就噗地全掉下来,落在他们头上身上。两个人觉得太好玩了,就那么一开一关,闹腾了多时,后来开关再不关。狗尿苔说:牛铃,你说人能不能顺着这光柱子爬上去?牛铃说:人爬不上去。狗尿苔说:能爬上去就好了,可以摘星星!

但手电光突然没有了。两人拿了手电筒摆弄着,电池里电完了,没光了,狗尿苔和牛铃像一下子瞎了眼,四周一片漆黑。

就在这漆黑中,支书从洛镇步行回到了古炉村。支书当然cao心着收麦的事,先到打麦场上看了看,又到后坡上那一片麦huáng最早的地里去看,地边上却有一个人在吃烟,烟火一红一黑的。问是谁?那人走近了说:支书回来啦!原来是迷糊。支书知道迷糊手脚上不gān净,说:这么晚了你咋在这儿?朦朦胧胧里,拿眼睛盯迷糊的腰。迷糊说:我可没偷着捋麦。他系着腰带,把腰带解了,棉袄里是光身子。但他的裤管扎着,沉沉地壅着一个包,支书没看到。支书批评着迷糊要吃烟你离麦地远点吃,麦子熟了,万一引起火灾咋办?迷糊就说这两天要收麦了他高兴得睡不着,出来看看哪块麦地的麦先搭镰呀,而这里太旷,他怕有鬼,才吃了一锅烟,让烟火壮胆哩,便把烟火灭了。支书问了这几天村里的生产是怎么安排的,迷糊却告了状,说队长病着,每天能出来转转就又上炕了,活路是天布在张罗,但天布只让收拾了打麦场,再是说明日来割这一片麦子,再没安排啥的,然后扎着一条宽皮带在村里晃哩。支书说:今黑这天yīn得沉,如果要下雨,这麦收了往哪儿放,窑神庙腾出来了吗?迷糊说:这我还不清楚。却又说:天布不会安排么。支书说:这满盆……迷糊说:是不是满盆不行啦?支书说:你胡说啥呀?回,回去睡!

迷糊回去睡了,支书从后坡地直接去了天布家。天布在炕上捂了被子出汗,他媳妇和善人在炕下的脚地说话。支书一进去,善人站起来说要走,支书说:你来给天布说病了?善人说:天布伤风感冒,我给他拔了个火罐,又给脊背松松皮。支书说:你不要走,过会再给松松。善人说:行,你们说话,我坐到厨房去。支书说:你就坐在这儿,我们要说的都是生产上的事。善人就又坐下来,择门口放着的一捆韭菜。天布已经从炕上起来,发烧得满脸通红,支书说:你咋这时候伤风感冒?能坐吧,坐不了了你躺下。天布说:没事。两人就商量着这忙天的活计,支书说:满盆这一病,你就把队长的责任要给咱肩起来,龙口夺食,不敢有闪失。天布说:我怕不行,公社武gān说农忙天不能放松备战,民兵训练不能停下。支书说:先忙过这几天,满盆如果还不行,咱就重选队长。天布点点头,就问支书在镇上开什么会了,农忙天开会,一定是有重要事qíng吧。支书就看了善人一眼,善人在择韭菜。支书说:你也听着。善人说:我没听,不该我听的我不听。支书说:要你听哩,听了提前给你提个醒。善人说:噢。支书就给天布介绍公社张书记传达县委的指示,说现在出现重大的特殊qíng况,城里,包括县上,都很混乱,学生不上课了,工厂也闹腾得不上班了,都是要文化大革命呀。天布说:哎呀,这一乱会不会苏联就打进来呀?支书说:就是呀,咋能乱呢?天布说:不可能乱的,这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共产党的地,文化要大革命还是小革命,共产党还能收拾不住?!支书说:当然是,所以,指示上qiáng调各级领导,县上的公社的生产队的党组织一定要领导好这次文化大革命,不能偏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天布说:公路上见天有串联的,这是串什么联什么的,文化大革命是咋一回事?支书说:就是运动么。天布说:又要来运动呀?支书说:运动好么,咱也习惯运动了么。凡是运动,就是让牛鬼蛇神先跳出来,他们bào露了,共产党再收拾他们。咱古炉村有没有什么动静?天布说:没见啥异常,倒是霸槽不好好出工,整天在公路上招呼串联的学生,噢,他还戴了顶军帽,那军帽是串联的学生戴的,他戴上不知道要成啥jīng呀。支书说:我担心的就是他……支书突然歪了头,说:谁在说话哩?天布歪了头也听,善人和天布媳妇也歪头听,善人说:是算huáng算割。

算huáng算割是在说话,一只在村南口塄畔下的麦田说:算huáng算割,咕!一只在打麦场六升家的榆树上说:咕,算huáng算割!两只鸟离得很远,但它们能说着话。

支书说:天布,你给我说实话,咱古炉村会不会也乱?天布说:这话我说不准。要乱,能乱到哪儿去,咱扳指头一个个人往过数么,开石家不和整天吵吵闹闹的,可他还没个能在村里闹事的本事。土根,有粮,长宽是外姓,虽然对朱姓的夜姓的不满,但他们都是手艺人,有意见也就是村gān部大小没他们份,出外gān活少缴些钱的事。秃子金灶火能踢能咬的,可没人承头,他们也是瞎狗乱叫几下就没劲了。迷糊提不上串,铁栓行运跟后护家又能咋?老顺那不用说,马勺磨子是有心计,但要说闹事还不至于。就是霸槽和麻子黑,他们上没父母,下没儿女,又在外边跑得多,是得留神着,要给他们多安排些事gān,有事gān了,出不了村,我想就不会有啥事。支书说:我为啥不让卖瓷货了,就是不想叫他往外跑,可他在村里能老老实实挣工分?天布说:啥事qíng都是眼不见心不乱的,以前他再跑,没介绍信没粮票,还不是又回来了;现在只要公路没了串联的就好了。支书说:这咱管不了串联么。天布说:唉,县上指示要领导好运动哩,他们咋不直接限制串联呀?支书说:不知道么。天布说:咋样才不会乱呢?支书说:不知道么。两人就闷住不说话。

一只jī戴了个大疙瘩的冠从门口光亮中走进来,进来也没出声,睁着眼睛看支书。天布媳妇说:这狗日的咋还没进窝?啊支书,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给你打几颗荷包蛋?支书说:我不饥。天布说:去打么,支书从镇上回来的,哪儿吃饭了?天布媳妇就去了厨房,善人说:我帮你。也跟着去了厨房。

在厨房里,天布媳妇说:善人,你听他们说了?善人说:听了。女人说:真的要乱呀?善人说:是乱啦,前天下河湾有人请我去说病,下河湾就乱哄哄的。女人说:好好的日子么,乱个啥呀!善人说:是五行乱啦。女人说:你开口闭口都是五行!善人说:这世界有五行,国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xing界有五行,心界有五行么。现在外边这么乱,依我看是国家五行乱了,国家五行就是学农工商官,这是国家的心肝脾肺肾。工人居木位,主建造,jīng工细作,成品坚实,为天命,偷工减料,不耐实用,是yīn命。官居火位,主明礼,以身作则,为民表率,以德感人,化俗成美,为天命,贪赃枉法,不顾国计民生,是yīn命。农居土位,主生产,深耕增产,为国养民,是天命,jian懒馋滑,歇工荒地,是yīn命。学居金位,以为人师表,敦品立德为主,教人子弟,出孝入悌,为天命,敷衍塞责,只讲文字,不愿实行,误人子弟,是yīn命。商居水位,以运转有无为主,利国便民,货真价实是天命,唯利是图,以假冒真是yīn命。人要是存天理,尽人事,不论哪一行,都是一样的,哪行有哪行道,若是这行人瞧不起那行人,是走克运,国家元气准不足。如果各守自己岗位,守分尽职,是走的顺运,国家就必治。讲道要往自己身上归,先说自己是哪行,以往是以天命为主呢还是以yīn命用事?国家是这样,一个村子也是这样。女人说:哎呀善人,你这是给我背书哩么!善人说:算是给你上课,可给井蛙说不清日月呀!女人说:善人你骂我哩?善人说:我没骂你,我只是急呢。女人说:支书愁得额颅上挽那么大个疙瘩,你咋不讲给他听?善人说:他是支书,他要肯让我讲我就讲,我要去寻他讲,他好了会认为我胡说八道,不好了还以为我这牛鬼蛇神要破坏哩。荷包蛋煮好了,女人在往碗里盛,善人却要出门走,女人说:给你也盛一颗!善人说:我吃的什么呀?女人说:你不吃也坐么,过会再给天布松松。善人说:还是我走,你不要喊,我悄悄走就是了。天布发过了汗,又这么说说话,或许就好了。说罢真的走了。

女人端了碗往上房去,在院子里看天,天还是那么黑,又yīn着,没见到七斗星。

忙活了几天,人累得脱了几层皮,地里的麦子大部分都割倒了,成捆的麦桩子运回来垒在打麦场边,就又一拨一拨摊晒着,牛套了碌碡来碾。碾过一遍,起了麦糙,用木档把麦粒壅到一块,再摊开碾二遍三遍,又是起了麦糙把麦粒壅了,麦粒堆得像个大墓,妇女们都回家做饭,男人们留下来等有了风扬场。

等了一个时辰,没有来风,男人们也回家吃饭,吃过饭返到打麦场,还是没有来风。狗尿苔在麦地里割麦时,他和牛铃是负责把割倒的麦用绳子捆成桩子供大人们往回背,然后他俩再在麦茬地里捡拾一遍遗落的麦穗。在打麦场上了,他又是和牛铃去牛圈棚拉牛,把牛拉来再套上碌碡。老顺和磨子吆牛碾场,牛常要拉屎,狗尿苔就拿个竹笊篱,牛铃端个葫芦瓢,立在场边。每每牛的尾巴一乍,老顺或磨子喊:接尿!牛铃就过去接了。再喊:接屎!狗尿苔把竹笊篱接在牛屁股下,牛在走着,他也在走着,有时接上了,有时牛屎拉在麦糙上,他只好用手(扌歪)着牛屎然后扔到场外。人们并不觉得这有啥不好,说:牛屎有啥脏的?狗尿苔当然也不觉得脏,用麦糙擦擦手,说:谁现在给我个蒸馍,我不擦手都拿着吃。老顺说:你想了个美!现在,等不来风,大家都在场边的树下了,或坐或卧,斜三歪四,说这话,说那话,这这那那的话全说了。大人们说话,牛铃cha了几句嘴,他话cha不到而又爱cha嘴,结果和跟后吵起来,挨了跟后一巴掌。狗尿苔学乖着,只听不说,听着又觉得没意思,趴在那儿看场边的那还没有解绳的麦捆桩子。麦捆桩子有三个一簇的,两个一簇的,也有单独立栽在那里的,狗尿苔原先以为猪狗jī猫在一搭了说话,鸟在树上说话,树和树也说话,但他还不知道麦捆桩竟然也在说话。它们说的什么,声音沙沙沙地,他听不明白,却从它们的神气上能看出那个单独立栽的麦捆桩子在骂两个一簇的其中一个,好像那其中的一个本是和它在一起的,现在却和别人在一簇了。它拿了麻雀去掷打,掷打过去一只,又掷打过去一只,三个一簇的麦捆桩子就笑得倒下去。狗尿苔还要看这一场纠纷,有人就喊:狗尿苔,火呢,那火呢?!狗尿苔当然是带着火绳的,但因为在打麦场,一直没有点燃,这阵应声点了,跑去给这个对火给那个对火。一会又有人喊着:狗尿苔,水呢,那水呢?!狗尿苔又拿了桶去泉里提水。古炉村泉水好,冬夏都可以生喝,把水提来了,却仍有人说:谁说要喝竹叶茶的?谁说的,咹?!狗尿苔觉得火呀水呀离不得他,这个时候也正是他给大家卖好的事,就不累,也耐得烦,明知他们还想让他去采些竹叶子放在水桶里故意在激他,他说:要喝就喝竹叶茶,我给摘竹叶去!牛铃很不高兴,低声说:你这积极的,晾我!狗尿苔是故意要晾牛铃的,便一路小跑去了长宽家屋后,那里有一片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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