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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56)



牛铃坐在狗尿苔旁边,一直吃红薯片,吃红薯片有响声,他嫌别人听见,就手在口袋里把红薯片掰碎,过一会往嘴里塞一片,先不咬,用唾沫浸软,再嚅嚅地吃起来。他是给了狗尿苔三片,狗尿苔吃了,还要,牛铃就不愿意了。正好听见huáng生生说要砸窑神庙屋脊上的龙头凤尾,牛铃低声说:天布家房上也有龙头,这下得砸了。狗尿苔说:那就好了,他家房子就不挡你家风水了!再给一片。牛铃说:你吃了三片还要?狗尿苔说:吝皮!动手在牛铃口袋里掏,牛铃扭着身子,突然说:甭动,huáng生生盯你哩!狗尿苔一看,huáng生生果然停止了讲话,在盯他,他手里握了红薯片,也不动了。huáng生生说:开会哩,你gān啥?狗尿苔说:我憋尿,能不能出去尿?秃子金说:你才出去上了厕所又要去,尿泡系子断啦?狗尿苔说:你不信,我给你尿在当面!田芽说:去吧去吧,饭稀,娃夹不住尿。狗尿苔就出来,把红薯片给了瞎女,瞎女欢天喜地。狗尿苔说:gān大好不?瞎女说:gān大好。狗尿苔说:叫gān大。瞎女竟然大声叫:gān大哎——!狗尿苔立即捂了他的嘴。

狗尿苔让瞎女再去玩,他站在那里感觉着身子,是去尿呀还是不去,身子似乎还没有尿。奇怪的是他看见了一只燕子在前边飞,这是他家的燕子,燕子飞一下落下来,再飞一下,又落下来,他立即知道燕子在逗他,他就跟着燕子走,走进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厕所墙头上却放着一个锣,他咳嗽了一下,厕所里就出来了迷糊。

迷糊是敲着锣在村里转了几遭,转到满盆家门前了,锣敲得更响,杏开出来说:我大病着你知道不,要害死他呀?迷糊说:开会哩,都得开会哩!听说开会,杏开就不燥了,问:啥会么?迷糊说:批判会,霸槽要开的,这你得去!杏开就想唾迷糊一口,她说:我大几天都不好好吃饭了,我到山里弄了些蕨菜根,正熬着做凉粉哩,我过会儿就去。迷糊一走,杏开一边把蕨根打成的糨糊用纱布过滤了在锅里熬,一边低声骂着迷糊也作践她。熬了一会,盛在几个碗里凉着,提水浇墙角的几株指甲花,也就没去会场。但是,迷糊在会开起来后拿眼溜会场,发现没有杏开,想着杏开在家做凉粉,不知做好了没,就自个又来到杏开家。杏开才浇花,迷糊说:你咋没去呢?杏开说:我大还没吃哩。迷糊说:你说给你大做凉粉哩还是说谎不去开会?便进了厨房,果然锅台上放着几个碗,碗里盛着凉粉。他用手试了试。杏开说:还没凉哩!迷糊说:凉了。这会重要得很,霸槽已经讲过话了,huáng生生正在讲,你竟然不去!杏开说:你是谋着吃凉粉吧。迷糊说:咋不想吃,现在蕨根不好寻了么。杏开说:你吃吧,给你一个碗坨拿了走吧。迷糊却说他不要碗,把凉粉倒在他的锣里就行。杏开没好气地把一个碗朝锣里一扣,让他快走,走得远远的。迷糊用刀把凉粉坨来回切了几下,还浇上醋,抹了一层辣子就走。走到院门口,从靠在那里的扫帚上折了两根筷子,一边走一边夹着吃,就觉得要上厕所,把锣放在厕所墙头,没想狗尿苔便过来了。

迷糊一出厕所就端起了锣,说:啊狗尿苔,吃凉粉呀不?狗尿苔说:你才在厕所吃了,还吃呀?!以为迷糊说诳话。但见锣里果然是凉粉,就说:吃哩!迷糊夹了一疙瘩凉粉给狗尿苔,狗尿苔发现了迷糊的手指上有一点粪便,说:看你这手,你这手!迷糊一看,有些急了,却立即把手指在嘴里一舔,说:酱辣子,酱辣子!狗尿苔没有吃,一转身,咕咚一声恶心得吐了。

批判会开过之后,村里人就紧张了,把没有jiāo出去的,又觉得仍算得上是四旧的东西就埋的埋,藏的藏。看星家在土改时分过守灯家一个匾额,匾额的木质好,上边有好多字,一直挂在自家的中堂上,他就卸下来,翻过儿做了案板。长宽他大过世后曾在坟前立了块碑子,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他家的老坟又正好在那块平地里,必须砸碑平坟,长宽是偷偷把那块碑子运回来,还想着将来什么时候了或许还能再隆坟竖碑,现在连夜把碑子平铺在屋台阶上,铺好了又觉不妥,深埋在院墙根的玫瑰花下面。面鱼儿有个铜火锅,是他大留给他的,说过去他家日子滋润时在火锅中间的火筒里放着火炭,四周的汤槽里压着ròu片子,豆腐,粉条和红白萝卜疙瘩,熬出来的烩菜特别香,但后来七八年里再没吃过火锅。开石在家翻箱倒柜,说:咱不是有个火锅吗?面鱼儿说:咱哪儿有火锅?开石说:我好像见过。面鱼儿说:没有,真的没有。火锅其实就藏在屋梁上,面鱼儿等开石不在,又怕藏在屋梁上被开石哪一天发现,就搭梯子去屋梁上取,没想梯子滑了,把他摔下来,尾巴骨疼了几天,对老婆说:开石是贼,你把火锅取下来塞到jī棚窝去。老婆说:一个火锅,现在也用不上,你留它gān啥?面鱼儿说:jiāo出去了,人家就怀疑火锅是地主家用的,咱家有火锅会不会要给我重定成分呀?!火锅就塞在了jī棚窝里。婆年轻时头发好,好得梳头要站在凳子上才能把长头发梳通,头发挽起来时就用一枚银簪子cha着,这银簪子一直留着,舍不得jiāo出去,就纸包了塞在墙fèng里。没想来声到村里见了狗尿苔,问有没有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狗尿苔说有,和几个人就到他家,他从墙fèng里取头发窝子,拆开那个纸包却是一枚银簪子,立即有人透了风,水皮就来把簪子收了。银簪子一收,狗尿苔说:迷糊家有个宽板哩,上面尽刻的花,他为啥不jiāo?霸槽就到迷糊家看,原来是早先朱家祠堂的一个画板,现支了架板放着米面罐子,迷糊就把画板jiāo了。迷糊当场又咬别人,说朱家祠堂去年拆的时候,秃子金拿过一个香炉,跟后他大拿过一个供果盘,田芽他婆婆拿过一个铁油灯。水皮就又收这些东西,结果供果盘和铁油灯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找不着。而秃子金听说迷糊检举他曾经拿过朱家祠堂的一个香炉,就破口大骂,说迷糊给他栽赃哩,他哪儿拿过香炉?但他却揭发了还有四旧的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有马勺,有满盆,有土根,还有支书。水皮不敢去这些人家追缴,列了名单要给霸槽,但这个名单内容很快就透露了,当霸槽和huáng生生在商量这个名单,怎样去收缴时,水皮又jiāo上来了三个名单,说是村里几个人又向他揭发的。霸槽说:怪了,说没有都说没有,说到有了却这么多?!水皮说:古炉村水深么。霸槽心里有些疑惑,就把秃子金叫来,一一向他核实揭发的十几户人家名字,又说:别人也揭发你家有银元,到底有没有银元?秃子金说:我哪儿有银元?这一定是他们知道我揭发了他们就反过来咬我哩。霸槽说:那你揭发的十几户人家里都是些什么四旧,你是亲眼见过还是亲耳听过?秃子金说:我估摸他们应该有。霸槽说:你估摸的?!秃子金说:把水往浑里搅,说不定有鱼就出来了。霸槽盯着秃子金,盯了半天。秃子金说:我昨啦?霸槽说:很好,你和水皮去做几个检举箱,公房门口挂一个,山门上挂一个,三岔巷那棵柳树上挂一个。秃子金一走,霸槽对huáng生生说:瞧秃子金这货!huáng生生说:就让他弄去,革命真还需要这些人。但是,他们决定,收缴四旧的事可以继续说而不再收缴了,古炉村可能是没什么旧东西了,就研究着如何砸村里屋脊上的各种各样的砖饰。古炉村的房子多半都讲究屋脊,那些砖饰属于四旧内容应该砸掉,霸槽就领了huáng生生在村巷里查看。

霸槽领着huáng生生转了三条巷,再返回来,远远看见三岔巷口的柳树下,一个人一闪就不见了,走近去,原来柳树上已钉着一个检举箱。进了三岔巷,巷子里一簇人在说什么,立即也都散了,只有天布和灶火还蹴在那里下棋。他们走过去,霸槽响响地咳嗽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了院墙上。天布低着头说:马走好了?灶火说:马走日字,好了!天布说:那我pào翻山,打死马!灶火说:噢噢,那我不走马了。天布说:不准悔棋!灶火说:你都悔了我咋不悔?!天布一把将棋抹了,说:不下了,毬德xing!霸槽说:哎哎,翻脸啦?灶火说:谁毬德xing?天布说:你毬德xing!灶火说:你毬德xing!两个人相互骂着,都没理会霸槽和huáng生生,往巷口走了。霸槽脸上有些挂不住,给huáng生生说:这两个货狗皮袜子没反正。huáng生生说:是吗?果然天布和灶火还没走到巷口,又突然说了什么,嘎嘎嘎地笑,而霸槽的耳朵却红起来。

一家院门吱地打开,葫芦往出走,一抬头见迎面是霸槽和huáng生生,要退已来不及,葫芦立即脸上在笑,说:霸槽,你和huáng同志吃啦?霸槽说:你gān啥哩?葫芦说:我正想着哪儿还有四旧?你来吧,你来。就拉了霸槽huáng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芦妈在上房炕上坐着,听见院门响,问:谁呀?她声很大,大声说过一句,又小声要重复一下:谁呀?但葫芦没回答,给霸槽指点,门道里的织布机是不是四旧,又把挂在院墙角一个婴儿推车拿来,推车上满是尘土,但还能推,往后推不响,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huáng生生没见过,说:这类似鸣锣开道么。自己来推,没想一推,轮子都掉了。葫芦说:这是我儿子生下来那年,我大从镇上买的。霸槽说:你想jiāo了,就jiāo到公房去。葫芦妈在炕上说:葫芦葫芦,谁来了?葫芦说:霸槽。葫芦妈说:啊霸槽进来坐么。霸槽和huáng生生却已经出了院门,她还在小声重复着:啊霸槽进来坐么。

在打麦场上,六升的老婆把一双绣花鞋和六升的油腻腻的地瓜皮帽子jiāo给了公房,她顺脚又到中山顶上去请善人。

两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点,能到门外转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旧,看见墙上有个相框,相框做得非常jīng细,雕着花,里边有张照片,水皮问:这是谁?六升说:我爷。水皮说:还穿着长袍马褂呀?!你家不是贫农吗?六升说:我爷是好光景,到我大手里抽大烟,四八年家就败了。水皮说:哦!就把相框摘下来。六升说:我爷,我爷呢!水皮把照片取下来塞在墙fèng,说:你爷在墙上!拿着相框走了。六升气得加了病,除原来的肾病外,在屋里骂老的骂少的,先是爱gān净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须要人立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别的人都没法住在那个屋里。六升老婆就请了善人。

善人是头一天晚上去过六升家,刚进庭间,西屋里六升大声说:谁在这里吵闹?我不爱听,快给我走开!善人告诉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气,他一去是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气。于是进了西屋说:我是讲善事,劝人做好事的,你怎不愿意听呢?和六升论理。邪气百般支吾,说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说:你既是大仙,就不该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这不是造罪么?六升始终不服气。善人看着他的形状说:莫非你前生是个看牢狱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现这种形态?六升听了大笑,不肯答言。善人又说再说,邪气还是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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