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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65)



善人说到这儿,停下来问狗尿苔:寻我有事?狗尿苔说:你先给人家说病。善人说:这说完了。狗尿苔说:你光说了你自己。善人说:我最初给人讲病的时候,就告诉人家,若能把自己的过悔真了,就能好病。这种方法,就是从我自身的经验上得来的。你寻我啥事?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给他大说病。田芽说:满盆病加重了?狗尿苔就说了满盆不吃饭的事。善人说:这满盆将来能跟了我学。田芽说:这话咋讲?善人说:我以前也要饿死,有过他这种qíng况。狗尿苔,我人就不去杏开那儿了,我说说我的事,你听着,听了转说过满盆,满盆肯定能吃饭的。狗尿苔说:那我是你徒弟了。善人说:我不收徒弟。霸槽没在,他如果在就要说我说病是四旧,我要犯错我自犯,我不连累你。狗尿苔说:霸槽也不是让你说过病?善人说:以前没有文化大革命,现在文化大革命了么。

善人就又说他自己经过的事,他说我病好以后,在清明节时,就又开始种地。一面做活,一面心思所听过的各段善书,有一篇“训娘词”,说女子有七出之条。我就用心一再地仔细考察,我们村所有女人,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就没有一个犯七出的。回头又考察男人,也没一个尽孝尽悌的。因此,我觉得活在这个污浊的世上,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又想,怎么死法呢?吊死吧,太难看。抹脖子吧,又没做坏事,死后怕人议论。想来想去,到底想出办法来了。若是不吃饭不就饿死了么?我就开始不吃饭了。那时正是四月底,家里人晓得后,都着急起来,百般劝我吃饭,我偏不听。他们知道我和村里教书的郭先生讲话投缘,就去请他来劝我。我向他说:像这样男不孝悌,女不贤良的万恶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说:活着就是活着,找什么头呢?我说:若是没有头,我就不吃饭。一连饿了五天,我的灵魂不知不觉地出了窍,不用腿走,离地不高,飘飘摇摇任意飞行,轻快极了,片刻之间,已经到了县城。正赶上过端午节。家里杀猪,远远的听到猪叫的声音,很细微。灵魂到底是灵!一听到猪叫声,就转身往回走,到了院里,看到他们正忙着杀猪,我还说:你杀它,它杀你,循环不已,真是可怜!进屋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自笑说:你还是这个样子啊!说完灵魂入窍,便又活过来了。睁开眼看家里人,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的。我心想,他们是愁什么呢?又想我睡这里gān什么呢?一点一点的我才明白过来,我不是要饿死吗?又自己问自己:你死了你的老人依靠谁呢?你为了世上污浊要饿死,难道说你饿死了,世界就会变好了么?自答:不能好。又自问:那么活着为什么?又自答:先孝顺老人,等到老人过世了再去劝化世人,才能改变世风。我想到这里,便叫家人给我做稀饭吃,我不死了。

善人说:狗尿苔,我说的话你记着了?狗尿苔说:记着。善人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满盆听。如果他满盆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话的,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将来还能给我当徒弟。狗尿苔说:如果他和你没缘,听不懂你的话呢?善人说:那我也没办法。

狗尿苔和牛铃就去了满盆家,但他们没进屋,把杏开叫出来,转达了善人的话。狗尿苔在复述善人的话时,不停地问牛铃:有没有漏的?牛铃说:对着的。狗尿苔就对杏开说:你记着了?杏开说:记着。狗尿苔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你大听,如果你大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的话,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的。牛铃说:咋能是你的话,那是善人的话。狗尿苔就给杏开笑了笑,但杏开没有笑,只是说:那不进屋坐啦?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也不喝口水?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那就走啦?狗尿苔拉了牛铃就走。走出巷子了,牛铃骂杏开吝皮,为她大的事跑了一身汗,不给打荷包蛋吃吧,也给个笑脸呀,没个笑脸。狗尿苔一声没吭。

第二天的中午,老顺替换了马勺来经管浇水,老顺gān活踏实,不让狗尿苔来回地跑着去放水口子,关水口子,狗尿苔念叨着老顺好,老顺却扔给狗尿苔两个笼子,让去莲菜池里给他家的猪捞浮萍糙。浮萍糙猪爱吃,可生产队早有规定,不准下莲菜池捞浮萍糙,因为去捞浮萍糙容易踩折莲秆,踩折一棵莲秆就会坏一窝莲藕的。狗尿苔不敢去捞,老顺说你不敢我还不敢?我家的猪就是吃浮萍糙长大的。狗尿苔就去捞,怕人发现,还摘了一片荷叶盖在头上,才捞了半笼,被路过池边的磨子撞着,磨子骂了一顿,声明要罚狗尿苔一天的工分。狗屁苔过来埋怨老顺,老顺却骂他笨,为什么不钻到莲菜池中间去捞,即便听见有人来了,为什么不捏住鼻子没到水里去?狗尿苔憋了一肚子气,中午饭时回家,看见了他家的那只燕子,他也没打招呼,又碰着了杏开,杏开明明看见了他,仍是不理他,他就也不问满盆吃饭了没有。杏开已经跑过了,却又回头说:快叫婆,快叫婆来!狗尿苔说:你都知道叫婆哩不会叫个叔?!杏开却哭起来,正好巷子里过来了土根,就拉着土根往她家跑去。

狗尿苔回到家,婆做好了饭,在台阶上坐着剪纸花儿,抬眼看见狗尿苔嘴噘脸吊的,说:锅里有饭,自己吃去。狗尿苔盛了一碗面糊糊,面糊糊里煮着土豆,土豆没切,吃起来嘴张大,眼睛也睁得像铜铃。婆说:老顺和你浇水啦?狗尿苔让土豆噎住了,不说话也出不了气。婆说:老顺老实。狗尿苔还噎着。婆不见狗尿苔回话,再看一眼,赶忙过来给狗尿苔捶脊背,堵着的土豆下去了,婆说:谁和你争呀,吃得恁急!狗尿苔说:老实么,担粪不偷吃!重新吃土豆,脸还吊着。婆继续剪纸花儿,说:脸吊得恁长,吃下饭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说:那我给你说件事,你不要着急。婆说:嗯?狗尿苔要说磨子罚他一天工分的事,话到嘴边却不说了。婆说:啥事?狗尿苔说:你得答应不要急。婆说:不急。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气了。婆说:要是招嘴致气了,杏开能让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厉害了?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门。狗尿苔说:你说不急,咋不吃饭就去呀?婆说:病了还不急,你连个来回话都说不清!

狗尿苔被婆数说着,心里更不高兴,他现在不是怪婆,怪杏开,杏开真是牛铃说的多事jīng,不但惹得霸槽名声坏了,满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开也是少不了生回气。院墙角的丁香树,摇呀摇呀地摇叶子,狗尿苔瞪了一眼,叶子也不摇了。狗尿苔端着碗发愣。

门外有了叫卖离锅糖的,声音很细,是村口碾盘子那儿传过来的。来声只要进了古炉村,一经过大碾盘就吆喝。现在,他的吆喝没让狗尿苔兴奋,仍泥疙瘩一样还坐在那里。婆出了门,却说:来声来了。狗尿苔没有动。婆返身在墙fèng掏头发窝子,掏出一堆,说:你不吃离锅糖啦?狗尿苔说:我不吃!婆说:咦,我孙子有了脸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着,狗尿苔拿了头发窝子出了门。

来声已经从碾盘那儿顺着斜巷到了长宽家门口的土场上,土场上是三个麦糙集,那是长宽家的一个,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个,来声的自行车就撑在那儿,人吃着旱烟,眼睛却盯着长宽家的院门,吆喝: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哟——!院门一直紧闭了,门口蹲着一只猫,猫像老虎一样龇牙咧嘴。

周围并没有人,狗尿苔说:今日没带猪蛋吧?

来声的自行车后架上,套着两个大竹筐子,里边有黑线白线,有发卡顶针,有镜子梳子,也有挠痒痒的竹孝顺,鞋留子,红头绳,剃头的刀子,扎裤管的带子,围裙子,洗脸的胰子,抹脸的雪花膏。车子前边吊一个布袋,装着离锅糖。车把上cha了一根铁丝,弯了几道弯儿,顶上缠着一溜红布条,那标志着他还可以阉猪。

狗尿苔问来声没带猪蛋吧,那是故意说的,因为上一次来他就要给戴花猪蛋的。狗尿苔问话的时候拿眼看长宽家院墙头上的蔷薇,一朵红花就颤活活地开了。

遂即长宽家的院门打开了,戴花出来,戴花头上顶了件格布帕帕,抬头看到了来声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过来便不再看来声,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麦糙集跟前了,才说:哟,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东西来换糖了?狗尿苔说:不是偷的,是我婆的头发。麦糙集下三只jī吃食,它们扬着头用脚扒拉麦糙,然后再低了头在麦糙里啄。戴花说:腾场没腾净?就撵走了jī,竟跪在那里把麦糙抖擞了一遍,再把半长不短的麦糙再抖擞了,掬起来往下撒,天上没风,用嘴chuī气,一些麦粒就落在地上。她说:来声,有没有带洋碱?来声说:有哩,有哩。来声并没有把洋碱给戴花,却收了狗尿苔的头发窝子,连称也不称,就从布口袋抓了一把离锅糖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就这点?来声说: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着来声吝皮,拿了糖坐在麦糙集根去吃。离锅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于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头一下一下搅着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呛呛的甜味。来声在麦糙集的那边说:香不香?狗尿苔说:香。来声说:闭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说:嗯。知道他们要说话,他们果然在说话了。先是听来声说:哪能拣几颗麦呀?一阵麦糙响,戴花说: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着离锅糖就可以把什么都不理会了,他没有理戴花。后来来声转过来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闭上了,来声轻声说:你睡着了?他又到了麦糙集背后,又是一阵麦糙的刷刷声。戴花说:你贼胆大,狗尿苔……来声说:碎(骨泉)睡着了。戴花说:他人小鬼大,哪儿会这么快睡着。来声又轻手轻脚过来,狗尿苔装着真睡沉了,头歪在一边,手松松地摆在那里。来声将一块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试试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睁开眼说:你们要gān多大的事,就一块糖把我打发了?!来声当下愣在那里,戴花说:狗尿苔,他gān啥事?你过来帮我捡捡麦!狗尿苔没帮她捡麦,从来声的布口袋里又拿走了一块糖,说:我不给你捡麦,我要接我婆呀!就走了。狗尿苔没有跑,猜想来声不会跑过来从他手里夺走那块糖的,来声果然没有再撵他。

但是,戴花却说了一句:你婆到哪儿去了?狗尿苔说:到杏开家去了。戴花说:满盆喉咙里的ròu掏出来了没?狗尿苔说:掏ròu,谁从人家喉咙里掏ròu哩?戴花说:你不知道?来声也说:听说你们村死了牛,家家都分了ròu?戴花说:可不都分了ròu,差不多人家前天晚上就把ròu吃了,杏开却是今早才给她大炒ròu哩,她把ròu切的疙瘩大,想着疙瘩大了有嚼头,她舍不得吃,她大吃的时候她就到泉里去担水,满盆是坐在炕上吃着,也是ròu煮得不烂,切的疙瘩又大,咬呀嚼呀没咬嚼烂,吐出来嫌可惜了,就往下咽,结果就卡在了喉咙。等杏开担水回来,ròu还卡着,满盆脸都憋红了。杏开用手掏没掏出来,就来叫长宽去帮着掏了。来声就笑了,说:还能让ròu把人卡住?拍拍后背,噎住个铁疙瘩都下去了。戴花说:狗尿苔你吃ròu没噎住吧?狗尿苔说:没。戴花说:人一病人就瞎了,这满盆几十岁的人了,又当过队长,见了ròu比狗尿苔还馋么!来声还在笑,说:啥怪事都出在古炉村了!吃ròu还能卡在喉咙让人掏,那掏出来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里却一阵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还是跳,说:右眼跳是不是来灾?来声说:这眼看了不该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聋地哑,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说的不能说!狗尿苔瞪了来声一眼,想如果长宽都去帮着掏ròu了,为什么杏开还是那神色让他叫婆去呢,会不会那ròu还没掏出来?狗尿苔说:那掏不出来咋办?来声说:哪有掏不出来的,真要掏不出来,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时候也让我吃ròu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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