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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85)



狗尿苔挖起来,支书说:对对对,替爷gān一阵。

支书吃完了一锅烟,就张了嘴.好长时间地张着嘴,发出啊啊啊的声。这种声婆在晚上常常发出,好像只有这种声音才能把身子的关关节节中的疲乏带了出去。狗尿苔说:你乏啦?支说:张张嘴就不乏了。狗尿苔说:你胃里还吐水?支书说:三天没吐了,可能一喂牛就好了。

牛圈棚里的粪在中午饭前出完了,面鱼儿担了些gān土垫进去,又把下午要铡的豆秆从场上抱回来,就都回家吃饭。面鱼儿先走了,支书还在那儿用柴棍儿刮鞋底上的粪泥,然后把柱子上的黑褂子取了搭在胳膊上出了院子,狗尿苔就跟着他。巷子里,支书家的那只公jī噔噔噔地跑过来,支书嗯了一声往前走,公jī也撵着走,头扬着,脖子伸着,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全奓着,两个翅膀就扑拉在地上。狗尿苔讨厌这公jī,支书已经不披褂子了,jī还扑拉着啥翅膀?!他喜欢前边走着的一头猪,猪本本分分不吭声。支书说:你不要跟我。狗尿苔说:我没跟你。支书说:那离我远些。狗尿苔说:这儿没人。他说着,再四下张望,真的是没人,就极快地把裹肚给了支书。支书迟疑了一下,立即把裹肚揣在了怀里。狗尿苔终于完成了一件事,长长出了一口气,公jī却鹐了他的脚,鹐了一下,还鹐了一下,狗尿苔把它踢开了。支书继续走他的路,说:你婆的裹肚好。狗尿苔说:我婆在裹肚里装着雄huáng和艾叶末,别人不知道。支书说:我在台上的时候,让你婆给我纳一个裹肚,你婆嘴上应着,一直却没给纳过,水皮他妈给我纳了一个,里边垫的棉花。狗尿苔说:那现在她还给你纳不?支书笑了笑,把路上的一个瓦片拾起来,盖在了旁边的厕所墙头上,说:你婆腿疼病没犯吧?狗尿苔说:还好,就是脚上jī眼疼得走不动。支书说:哦……,不再吭声了。,

狗尿苔一看,巷道迎面过来了迷糊,抱着一堆龙须糙。狗尿苔低声说:咱从这边走。要进斜巷去。支书说:你去那边。狗尿苔说:你不去我也不去。支书说:那……端走!三个人就碰上面了,迷糊一双眼圆嘟嘟地瞅他们。

狗尿苔说:瞅啥里,身上有花哩?

迷糊说:那袖筒呢,咋没戴袖筒?

支书说:在褂子上戴着的。把褂子从胳膊上取下来,抖着让看。

迷糊说:那咋不穿褂子呢?

支书说:天热么,穿不住么。

迷糊说:穿不住你戴在褂子上?!

支书把褂子披在身上,他们不理了迷糊,往前再走。迷糊却又叫住狗尿苔,说:你咋不来买糙鞋了?别人一双一角五,我给你一角二。

狗尿苔说:我现在穿布鞋哩,不穿糙鞋了。

迷糊说:你碎髁还护送走资派呀,你看没看大字报上的十三批?给你说呢,还有五批,十八批!

大字报是批了十三次,狗尿苔听说了,但他认不得字,没有去看。但是,这十三批却把红大刀bī燥了。

红大刀见榔头队批斗支书,又让支书戴上黑袖筒去牛圈棚喂牛,明知道这都是冲着他们来的,却又不能gān涉,当水皮写的大字报贴到第七张,后边的几批,只要白天一贴出,晚上就派人去撕了,到了第十批,霸槽想了个办法,在第十批的那张纸的四边都贴上毛主席的语录,这第十批再没有被撕。天布把水皮恨得咬牙子,却想不出收拾的办法。

这一天huáng昏,面鱼儿和支书喂过牛后都回去了,老公房子里天布、磨子、灶火、锁子和田芽几个人关了院门开会,开到晚上jī都叫过两遍了,肚子就饥了。锁子说:再不回家吃饭,人就饿死了!磨子说:吃了还得来开,这儿能有啥吃的。灶火去了牛圈棚翻,翻出一升黑豆,提来了,说:咱煮黑豆吃。磨子说:哪儿弄的?灶火说:牛圈棚的饲料。磨子说:这不能吃。灶火说:人还不如牛呀,吃了就吃了,你不是队长了还管这么多!再说,榔头队在窑神庙,庙里那些瓷货没准儿让他们都拿完了。磨子说:他们拿完了是他们的事,这黑豆不能吃,一年能给牲口留多少料,咱吃了,牛吃啥呀?天布说:看看那里还有啥能吃?灶火说:还有糙哩!把黑豆提着往牛圈棚里放,院墙似乎飘下一个黑影,问:谁?

屋子里的人都惊觉了,跑出来看咋回事。

灶火对着院墙根的一片黑影地,说:谁?谁?!黑影地里说:哇呜!走出来一只猫。猫是大黑猫,尾巴粗粗地翘着,像竖着一根棍。锁子说:这是水皮家的猫!

水皮家的猫尾巴总是翘着,屁眼就bào露出来,村人嘲笑过这猫如果是女人,那是贱物卖货,水皮妈却说她家的猫那是革命哩,天生就举了个榔头。锁子说是水皮家的猫,天布立即说:还寻不到吃的哩,把它杀了!当下几个人就扑过去逮猫,逮不住。灶火说:往屋里撵,别让跳过墙跑了。把猫撵进屋,关了门,猫钻到屋角,用背篓去扣,没扣住,猫跳上了桌子,竟然后爪直立起来往屋梁上看,磨子说:它要从柱子上爬上去!天布抓起一个矮板凳哐口当砸了过去,猫倒在了桌子下,矮板凳的腿断了一条,但锁子把猫逮住了。

猫的头破了一个dòng,往下流血,仍龇牙咧嘴,四个爪子乱抓。锁子双手死死握着猫腰,害怕爪子抓到自己脸,而胸前的衣服却被抓烂了,喊:快来替我!谁也不敢到跟前去,去了也不知怎么下手。灶火说:你能弄个毜!手握紧,往墙上摔,往墙上摔呀!猫却四爪搂抱了锁子的胳膊,而尾巴像棍子一样戳锁子的脸,锁子无法往墙上摔。天布就开始解裤带,又让磨子也解裤带,他们的裤带都是麻条拧成的指头粗的绳子,连结起来了,天布便挽一个圈,过来套在了猫的脖子上,说:慌(骨泉)哩,有啥慌的,锁子你拽那头,勒死它狗日的!

绳子拽直了,猫松开了四个爪子,锁子坐在了凳子上喘气,看着猫在半空中挣扎,天布说:往口里灌水,它有九条命哩,灌一口水就真死了。灶火从牛圈棚的牛槽里舀了一缸子水给猫灌了,猫往出喷水,喷着喷着,就不喷了,只咕嘟咕嘟响,接着头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水皮妈满村里找猫,在打麦场畔遇着杏开,杏开端了一碗面粉,小心翼翼走,就问:做啥好吃的呀?杏开说:包饺子呀。水皮妈说:哦,昨日中午霸槽就说他口寡得很……敢qíng是他生日?让我算算,霸槽是秋季生的,今日是……。杏开说:别信嘴胡说,是给六升送的,他病重了,想吃饺子,我送一碗面粉去。水皮妈说:病重了?快收秋呀,能不能吃上新包谷?吃不上也好,病了这些年了,人一走,他不受罪了,他老婆也解脱了。杏开说:你咋说这话?水皮妈说:话不中听,但是实话么。杏开就端了面粉要走,水皮妈说:不说了,不说了,几时我也去看看他。杏开,你见我家猫了没,就是翘尾巴的黑猫,可不敢丢了。杏开说:丢不了!水皮妈说:丢不了咋没见呀?杏开说:可能变老虎了!

到了中午,水皮妈在狗尿苔家的巷口杜仲树上发现了猫皮。猫皮是被钉在树上的,水皮妈就疑心这是狗尿苔把猫杀了吃猫ròu,便端直来寻狗尿苔。狗尿苔发誓不是他杀的,水皮妈不信,婆也出去给她解释,她还不听,婆拉着狗尿苔回到院里,水皮妈倒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骂。

水皮妈骂的时候,六升正在炕上吃饺子,杏开拿来的面粉给他包了一碗饺子,他只吃了两个就不吃了,要睡去,却睡不着,巷道里水皮妈骂得不歇气。他说:谁身体这好的,骂得凶?家里人说是水皮妈,她家的猫被人杀的吃了,她认定是狗尿苔gān的。六升的老婆就拿了两疙瘩棉花给六升耳朵里塞,骂声却停了。六升说:她歇下了。自己也闭了眼睛,面朝炕墙睡去。但是,骂声又起来了,六升说:这婆娘!就昏过去。

六升昏过去后,众人连唤带掐人中,好不容易才缓醒了过来,他儿子磨眼提了根棍来撵水皮妈,水皮妈这才不骂了,离开狗尿苔的院门口,气还没出完,拿了石头砸杜仲树,把树身砸了五六个坑儿。

旁边人说:石头能砸断树?要不要斧头?

水皮妈说:看我笑话得是?我知道有人幸灾乐祸哩!

当然有人幸灾乐祸,天布、磨子、灶火就在老公房里笑哩。他们在厕所里拉出了吃过猫ròu的粪便,说猫ròu是酸的,放出的屁有酸臭,拉出的屎也酸臭。但他们没有出来替狗尿苔平反,想着仍是怎样整治水皮。于是,想出了借六升的病qíng恶化,把姓朱的人家都拉紧在一块,这办法支书以前老采用过,磨子就出来承头,在村里招呼:一个朱字掰不开两半,六升既然病成那样,姓朱的都应该去关心啦。六升病的时间长,家里困难,要去看望就凑份子,一家出一两块钱,送上钱实惠些。很快,姓朱的人家就凑齐了一百零四元钱,唯独水皮妈没掏钱,天布就派老顺去找水皮妈,水皮妈说:以前谁病了都没凑份子的,六升真不行啦?

老顺说:是不行啦。

水皮妈说:都不行了,还给他钱gān啥呀?

老顺说:这话是你说的?都是姓朱的,你们还是本家子,比我还亲近哩。

水皮妈说:啥姓朱不姓朱的,有人恨不得把我娘俩掐死哩!

老顺说:那你是不想出这份钱呀?!水皮妈说:水皮回来了我让他去给磨子jiāo钱。就又骂狗尿苔杀了她家猫。老顺说:你这嘴就是刀子,不就一只猫么。水皮妈说:这是猫的事吗,他狗尿苔是什么人,他都敢这样,赶明日谁都能来杀我娘俩了!老顺说:你看见狗尿苔杀的?水皮妈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他是个饿死鬼,啥都想吃哩!老顺说:我让狗尿苔涮了嘴,涮出的水里没丁点ròu花花。水皮妈说:他能让ròu花花留在牙fèng里,早是涮过咽了。老顺说:和你没办法说!

老顺走了,走了半天,老顺又来了,告诉了水皮妈:天布替水皮jiāo了两元钱。

天布给水皮垫了两元钱,这事立马在村里传开,秃子金牙疼着,在长宽家要了几颗花椒籽塞在牙fèng,听说了,就跑去给霸槽说:水皮和他们还拉扯着?霸槽说:水皮把六升叫本家叔么。秃子金说:亲戚关系重,还是革命关系重?霸槽说:水皮不至于背叛咱们的。秃子金说:得多个心眼着好,我让我媳妇可顶乖了。

秃子金和半香吵过之后,秃子金就以为半香肯定还和天布来往,每次回家都蹑手蹑脚进院,然后猛地推开上房门,屋里没见着天布,却还要到柜子背后查一遍,再检查后窗是否开着。气得半香说:捉住了没有?秃子金说:就算他没来,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你说,你和我×的时候,心里想没想过他?半香说:你不说我还不会哩,你说了教我了!气得秃子金扑上去就打,常常两人相互身上都挂彩。村人见秃子金脸上有血道子,就说脸咋啦,又是割糙时棘挂啦?秃子金说这回不是,是叫猫抓了一爪子。半香已经不和秃子金同chuáng了,秃子金就把半香压倒在板凳上捆了胳膊腿,qiáng迫着gān。他gān的时候,头上再不戴帽子,说:你要想着天布就想着吧!半香闻不得他头上的气味,也见不得那满头的红疤,把眼睛闭了,说:有挣死的牛没有累死的地,你×吧!秃子金的身子也就真的虚起来,除了腰疼便是牙痛,牙一痛半个腮帮都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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