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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_贾平凹【完结】(97)



水皮已经面如土色,他在说:我喊错了,我糊涂了,武gān!

络腮胡子冷不丁地吼道:你过来!把反革命分子给我揪过来!

榔头队的没人动弹,他们都惊呆了,想走动一下,双脚却像钉住了一样。水皮还在说:我喊糊涂了……。霸槽一脚蹬在了水皮屁股上,他没有说话,水皮却撒腿就跑。

谁也没有料到水皮在这个时候要逃跑,竟然都愣住了。水皮拨着人群往外跑,他推倒了看星,撞开了得称,经过秃子金时,秃子金说:水皮,水皮!水皮的手抓了一下,抓下了秃子金头上的帽子,起了一个跃子,跃过了正蹲下趿鞋的开石。天布和灶火呼嗤扑了过来,快速地像两条láng,撵着水皮。水皮左一拐右一拐,不跑直线,后边的人群全聚过来,水皮跑不过去,就绕着药树转。天布和灶火撵不上,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紧张得不知所措,竟从树根上跌了下来,没想跌下来却把水皮绊倒了。天布将水皮按在了地上,使劲地往上扳胳膊,水皮就尖声叫疼,后来像一只兔子一样,被天布提着扔到了络腮胡子的脚下。

下来,批斗会就再不是批斗牛鬼蛇神了,变成了批斗水皮,红大刀的口号连天震响,榔头队却再无声息,他们没有理由不让红大刀揪出水皮,而揪出了水皮,使他们感到窝火,委屈和丧气。当游斗结束,带来的牛鬼蛇神又被带回洛镇的学习班,也带走了支书,带走了水皮。明堂在紧急地做一个高帽子,但做帽圈儿的铁丝已经没有了,就折了些树股子编,灶火说:去哪儿弄不来些铁丝?!明堂就回家寻铁丝,还是寻不下,就把装jī蛋的竹篓子拿来,外边用白纸糊了扣在了水皮的头上。竹篓子大,一扣上就遮住了眼睛,水皮得不停地用手往上掀掀,眼睛露出来才看清脚下的路。

水皮妈一直在哭,姓朱的没有一个人去劝慰她。霸槽说:不哭了,哭顶啥用!水皮妈说:霸槽,你要保保水皮,水皮一直跟着你,他们揪水皮其实是打你的脸哩!霸槽发了一声恨,拿脚踢地上一块半截砖,没说一句话,水皮妈哭得鼻涕都流下来。

狗尿苔突然觉得水皮妈有些可怜了,他要去拉水皮妈回家去,霸槽却盯着他说:你绊得好,狗尿苔!

狗尿苔立刻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跌倒了绊住了他。

霸槽说:我知道你恨他。

狗尿苔说:这不怪我,霸槽哥,这不怪我。

霸槽掉头却走了。

霸槽要走,狗尿苔更慌了,撵上说:这不怪我,霸槽哥。

霸槽说:滚远,你烦人不烦人!

狗尿苔说:你说一句话……

霸槽说:我没说怪你。

狗尿苔不撵了。

从此的黎明,狗尿苔比以往要醒得早,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但醒过来却不愿意起来,就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响动。他听见婆在开着柜的声,婆肯定又从柜里取剪刀剪纸花儿了。听见蛐蛐在叫,野外的蛐蛐在叫着,一有响动就停了,但屋里的蛐蛐在后墙根住着,它们是家里的熟虫,开柜声响了并不理睬。jī已经在散步,步子均匀,那是在院子里,浮土上就该踏出一行竹叶纹来,却突然没了响声,哦,又有响声了,是jī走上了捶布石又从捶布石上下来去那个盛着水的破碗吗?燕子没有自言自语,而院门口的麻雀在碎嘴,它们给婆说着今日要晒稻了,但话语急促,又是争着说,听起来还是像在吵。蝉又在叫,不是一曳声地叫,叫两声停一下再叫两声,一定是谁捏了蝉在搔它的腹部,果然婆在说:牛铃,一大早就逮了知了?牛铃说:我们要开会呀!狗尿苔呢?婆说:还睡哩。牛铃说:还睡?宣传栏上贴着批判水皮的大字报了,他不去看看?懒虫!婆说:是懒虫,懒虫瞌睡多。一串脚步跑远了。叮咣,叮咣,谁在箍木桶,是土根还是老诚的那个长了瘿瓜瓜的媳妇?是老诚的媳妇,她又在骂老诚了,她每天睁开眼就骂老诚,老诚从来不回嘴,怎么她又拉着长声地哭了?是老诚的媳妇哭吗,不是,是水皮的妈。

水皮妈的哭声像唱戏一样,曳着长调,哭的什么,吐字含糊,而且哭着哭着,就停了,咯地一声,像要憋住了气。狗尿苔越来越觉得他不该从树根上跌下来就绊住了水皮,他在检点着自己:他是从树根上跌下来的,当时心里也确实想着能绊住水皮,可偏妙就把水皮绊住了。现在水皮成了现行反革命,比婆的问题还严重,水皮这辈子也就完了。

狗尿苔同qíng起了水皮,再不记以前水皮种种不是了,但狗尿苔的qíng绪依然不好,所以并没有去宣传栏那儿看大字报。

榔头队经受了沉重的打击,活动就少了许多,村里似乎又安静下来,长宽也在给行运家砌尿窖池了。原来的尿窖池漏水,补了几次都没效果,重新选址,挖出的坑倒比原来大了一倍。许多人闲着没事,凑了过来,拿自己的烟锅在行运的烟匣子装烟吃,行运说:没事?他们说:来看你砌尿窖池呀!行运说:不是吧,想吃便宜烟了?他们就笑,说:你应该请客么!行运说:我请啥客,砌个尿窖池又不是立木房子呀!老顺袖着手走过来,看了看,说:行运,砌这么大的尿窖池?行运说:重砌一回,砌大些。老顺说:那以后生产队的合粪水让你全包呀?!行运觉得这话不中听,说:你把你的事管好!老顺落了个烧脸红,起身就走了。

老顺的事就是来回跑了,跑得没个踪影,这是老顺的心病。老顺gān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每晚要坐在村头的碾盘子上等来回回来,直到天黑严了,还不愿回去,便心慌慌的到土根家看土根编席。土根在他家院子门口蹬着碌碡碾苇子,碾好了就坐在那里编起来,月亮下苇眉子在怀里跳跃,发着碎光,像鱼在溅水。土根说:咱古妒村咋烂成这个样儿了,烂得不如席片子么!解放后古炉村没一个人受过法的,今日倒好,这才多长时间呀,麻子黑进去了,支书进去了,水皮也进去了,你发现了没有,麻子黑和水皮都是法令到口角。老顺说:啥是法令?土根说:你咋啥都不知道?!老顺说:我现在脑子坏了。土根说:法令就是鼻子两边的纹路。瞧我脸,纹路从嘴边过吧,麻子黑和水皮的直接到嘴里了,这就是吃口纹,有牢狱之灾。老顺说:麻子黑是迸了牢,水皮是去了学习班。土根说:学习班还不是牢?你看村里谁还长着这吃口纹?老顺说:谁长着?土根说:霸槽和天布长没长着?老顺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土根说:这话我没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吃口纹?老顺说:我没说。土根说:咱没说,说那闲话于啥,吃多了?!咱把咱活好,这话合适吧?老顺说:合适。土根说:听说了没,霸槽说占炉村应该是姓夜的村,古炉村怎么是姓夜的村呢,那姓朱的住哪儿,赶出去?他是不是想把古炉村分成两个村,那就不是古炉村了,叫朱村和夜村,杂姓人家又到哪儿去?老顺说:你先前话不多呀,现在咋成了老婆嘴!起身走了。土根说:瞧你,比死人多一口气,不就是来回不在吗,你给我说说,她能到哪儿去?

老顺又袖着手在巷道里游悠,大多数的院门已经关着,少数几家,看见他走过来了,说:还没睡?就要关门。老顺说:这早就睡呀,睡得着?但门就关了。有粮的院门没关,在院子里点着灯箍木甑。有粮永远没多余话,看着老顺进来,也不搭言,拿嘴努了努旁边放着的烟匣子,便低头忙他的活。老顺坐下吃烟,说:你要做酒呀?有粮说:不做。老顺说:那你箍甑哩?有粮说:没事哩。老顺说:几时才做酒呀,开石要生娃娃那阵村里烧酒哩,以后怕是再也烧不成了。有粮没接话,把一页木板安上去,不合适,取下来用刨子刨,刨子槽里往外卷木花。噌,噌,噌。老顺说:你咋有这好手艺。噌,噌,噌。老顺说:你也不教个徒弟?有粮把木板刨好了,说:你吃烟。老顺又吃了一锅,还要吃,从地上捡木花去灯上点火,木花有些软,也觉得自己的裤管也cháocháo的了,说:起露水了。再没有吃,起身要回家。有粮说:不坐啦?老顺说:不坐啦。有粮用锤子敲打木甑,没有送老顺,老顺就扑沓扑沓走了。

第二天,老顺还是心慌得啥事捉不到手里来,在巷道里转出转进,就喊叫着狗尿苔和牛铃去大碾盘上斗石子棋么,狗尿苔约着牛铃去芦苇园捉鳖呀,就不去了,坐在大碾盘上斗石子棋。斗棋必然争吵,老顺又觉得聒,不让斗了,狗尿苔和牛铃偏就不走,老顺拿了笤帚在碾盘下扫地,扫得乌烟瘴气。狗尿苔说:武gān来了你也这么扫呀?!

狗尿苔说这话,是看见了武gān从前边的巷道走进来,厚底翻毛皮鞋在地上踢踏着响。老顺一看见武gān,拧身进院就不出来了。

武gān原本要去下河湾的,从公路上顺脚却拐进古炉村,他是头一天夜里就托人给天布捎话,说可能路过古炉村来吃一顿包谷面搅团。现在,武gān在巷道里碰着了马勺,马勺热乎地说:武gān呀,我在这儿等你哩!武gān说:你咋知道我要来的?马勺说:天布给我说啦。你来,我们重视得很哩!武gān说:咋个重视?马勺说:我天没亮起来就把院子扫啦!

马勺说着,梆子头转着在巷里瞅,巷里没人,巷头的大碾盘上坐着狗尿苔和牛铃,马勺就喊狗尿苔和牛铃你们去石磨那儿帮着磨包谷面,给天布说武gān已经来了,让他快回来。狗尿苔没有动,牛铃说:咱叫天布去?狗尿苔说:我不去。马勺还在喊:磨出新包谷面了给武gān打搅团呀!牛铃说:要去哩。两人往石磨那儿去,拐过一条巷,狗尿苔却往村口下的土路上跑,牛铃说:往哪儿跑?!狗尿苔说:他马勺算啥呀,他让咱去叫天布咱就去叫天布?他们吃搅团又不给咱吃,逮鳖去!

州河堤内的东南角,芦苇园里起了风。芦苇园里的风有着大手和大脚,手往左推,芦苇就往左边倒,手往右推,芦苇就往右边倒,它的脚又从芦苇上来回走,芦苇就旋着笸篮大的窝。芦絮漫天飞舞,一会儿就在他们头发上眉毛上沾了一层,显得他们也老了。两个人为逮鳖来的,兴趣却转移到了芦絮上,就跑着撵絮团,絮团像云一样,脚一去就飘了,手一抓又没了。一朵芦絮却钻进狗尿苔嘴里,咔咔地往出吐,突然就不动了,牛铃说:咽啦?狗尿苔说:我又闻见那气味啦。牛铃上来就捏狗尿苔鼻子,说:你这是啥鼻子,老闻见怪味?!竟捏得狗尿苔出不出气来。狗尿苔挣脱开来,并没有骂牛铃,就揉着鼻子,揉着揉着,说:我给你说谎哩。其实,这句话才在说谎。狗尿苔个子矮受人作践,但狗尿苔却在牛铃面前不怯,因为他五官好好的,而牛铃是个豁豁耳朵。现在,狗尿苔是个有了毛病的鼻子,他就在牛铃面前也自卑了。

牛铃说:你哄我?

狗尿苔又捏鼻子,说:嘿。

牛铃说:那你还捏鼻子?

狗尿苔说:我鼻子塌,往直着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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