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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_贾平凹【完结】(2)

迎亲的队伍一上路,狗子就咬起来,这畜类有人的激动,撵了唢呐声从苟子坪到jī公寨四十里长行中再不散去。有着力气,又健于奔跑的后生,以狗得了戏谑的理由,总是放慢速度,直嚷道背负着的箱子、被褥、火盆架、独坐凳以及枕匣、灯檠、镜子,装了麦子的两个小瓷碗,使他们累坏了。“该歇歇吧!”就歇下来。做陪娘的麻脸王嫂说不得,多给五魁丢眼色,五魁便提醒:世道混乱,山路上会有土匪哩。后生们偏放胆了勇敢说,土匪怕什么?不怕。拔了近旁秋季看护庄稼的庵棚上的木杆去吆喝打狗。狗子遂不再是一个两个,每一个沟岔里都有来加盟者,于亢昂的唢呐声中发生了疯狂。跃细长huáng瘦剪去了尾巴的身子在空中做弓状,或柞起腿来当众撒尿.甚或有一对尾与尾勾结了长长久久地受活在一处了。于是就喊:“嗨,骚狗子!嗨.骚狗子!”喊狗子,眼睛却看着五魁背上的人。五魁脸也红了.脚步停住.却没有放下背上的人。

背上的人是不能在路上沾土的.五魁懂得规矩,愤愤地说:“掌柜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当然不像五魁.”后生们说.“我们背的是死物,越背越沉。五魁有能耐你一个人快活走吧。”

五魁脸已是火炭:说。造孽哩.造孽哩”,但没办法,终是在前边的一块石头前将背褡靠着了:背褡一靠着,女人的身子明显地闪了一下,两只葱管似的手抓在他的肩上,五魁一身不自在。连脖子都一时僵硬了。

五魁明白,这些后生绝不是偷懒的痞子,往日的接亲,都是一路小跑着赶回去,恋那早备了的好烟吃、烈酒喝,今日如此全是为了他背着的这个女人。

当一串鞭pào响过,苟子坪的老姚捏着烟迎他们在厅屋里吃酒,瞥见了里屋土炕上正坐了一位哭天抹泪的女人,他们就全然没有嘻嘻哈哈的放làng了,因为那女人生就得十分美艳为他们见所未见。一个贫穷的茅糙屋里生养出个观音人来,实在是一个奇迹,立时感到他们来此接亲并不是为柳家的富豪所bī使,而是一种赐予与恩赏了。世上的闺女在离开了父母的土炕将要去另一个作妇人的土炕时,都是要哭啼落泪,而这女人哭起来也是样子可爱。她的母亲和她的陪娘在劝说着,拉下她的手,将粉重新敷在她的脸上,梳子蘸了香油再一次梳光了头发,五魁就看见了她歪在炕沿上.一条腿屈压在臀下,一条腿款款地斜横在炕沿板上,绣花的小鞋yù脱未脱地露出了脚跟的姿态。那一刻里.他觉得这女人是应该嫁到富豪的柳家去享福的,而且应该用八抬花轿来抬.但可惜山高沟大.没有抬花轿的路可走,

只得他五魁驮背了。

五魁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体格均匀,有大力气,被选作了驮背新娘的角色,以致从此成了专门职业。十年来,他几乎背驮了数十个新娘,他知道了jī公寨的各家媳妇重与轻,胖与瘦,甚至俊丑及香臭,但他从来还未背过这么美妙的女人。他不明白在他走向炕边,背过身去,让那女人爬上背来,他竟是刷地出了一身微汗,以至于在女人已经双膝跪在了背褡上的毡垫还不知道,待到一声叫喝,姚家的人将朱砂红水抹在了他的脸上,他才清醒他是该出门走了。这一路都在后悔,也不能看见背上的人,背上的人却这么近地能看着他。该怎么在窃笑他那时的一副蠢相呢?

正是这女人被他背驮着了,挨在后边的抬着嫁妆的后生们,他们是可以一直不歇气地走到天边去,走到死去,他不觉劳累的。但是四十里山路轻易地到达实在不是他们的需要,后生们话才这么多,才这么兴奋,才这么故意寻借口拖延。在接亲的路上,做了新娘的虽是柳家的人了,但还不是真正的柳家人,他们的戏谑都不为过,若一经进了柳家,这女人就不是能轻易见得到的了。后生们如此,他五魁还能这么近地接触她吗?所以五魁也就把背褡靠在石头上歇起来。

八月的太阳十分明亮,山路上刮着悠悠的风,风前的鸟皱着乱毛地叫,五魁觉得一切很美,平生第一次喜欢起眼前起伏连绵的山和山顶上如绳纠缠的小路。如果有宽敞的官道,花轿抬了,或者彩马骑了,五魁最多也是抬嫁妆的一个。五魁几乎要唱一唱,但一张嘴,咧着白生生的牙笑了。麻脸陪娘走近来很焦急地看着他,又折身后去打开了陪箱的huáng铜锁子,取出了里边的核桃和枣子分给后生们吃。这些吃物原本准备给接嫁人路上吃的,但通常是由接嫁人自己动手,现在则由陪娘来招待,

大家就知道麻脸人的意思了:

“天是不早了呢!”陪娘说:

“误不了夜里入dòng房的”,后生们耍花嘴:“瞧这天气多好!”

“好天气……”

“哪还怕了土匪?”

“哪里怕了土匪!”陪娘不愿说不吉祥的话.。你们可以歇着,五魁才要累死了!”

“五魁才累不死的!”

五魁想的,真的累不死:他就觉得好笑了.这些后生是在嫉妒着他哩,当五魁一次一次作驮夫的差事,他们是使尽了嘲弄的,现在却羡慕不已了。他不知道背上的女人这阵在想着什么。一路上未听到说一句话.五魁没有真正实际地待过女人,揣猜不出昨日的中午,在娘家的院子里被人用丝线绞着额上的汗毛开脸,这女人是何等的心qíng.在这一步近于一步地去作妇人的路上又在想了什么呢?隔着薄薄的衣服.五魁能感觉到女人的心在跳着,知道这女人是有心计的人儿.多少女人在一路上要么偶尔地笑笑,要么一路地啼哭.她却全然没有。她一定也像陪娘一样着急吧,或者她是很会僮碍自己的美丽.明白这些后生的心意,只是不言破罢了。

不言破这才是会做女人的女人。

好吧,五魁想.那不妨就急急她:她急着.陪娘急着,jī公寨外的山口上等待着新人的柳家少爷更让急着去吧。

老实坦诚的五魁这一时也有一种戏谑的得意.若这么慢慢腾腾地走下去,一个晌午女人是不能吃喝和解手.使她因水火无qíng的缘故而憋得难受.于他和他的同类将是又怎么开心的事呢?一个将要在柳家的土炕上生活的妇人.五魁对于她的美的爱怜而生出了自己的童身孤体的悲哀.就有了说不清的一种报复的念头了。

有了这一念头的五魁,立即又被自己的另一种思想消灭了:谁让自己是一个穷光蛋呢,不要说自己不能有这样的美人,连一个稍有人样的女人也不曾有,即使能得到这女人,有好吃的供她吗?有好穿的供她吗?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树召什么鸟,这都是命运安定的。五魁,驮背一回这女人,已经是福分了,是满足了!于是,五魁对于后生们没休没止的磨蹭有不满了。

“歇过了,快赶路吧!”他说。

后生们却在和陪娘耍嘴儿,他们虽然爱恋着那个可人,但新娘的丽质使他们只能喜悦和兴奋,而这种丽质又使他们bī退了那一份轻狂和妄胆,只是拿半老徐娘的陪娘作乐。他们说陪娘的漂亮,拔了坡上的野花让她cha在鬓角。五魁扭头瞧着快活了的麻脸陪娘也乐了。

是的,陪娘在以往的冷遇里受到了后生们的夸耀忘记了自己的本色,如此标致的新人偏要这个麻脸作她的陪娘,分明是新人以丑衬美的心计所在了。或许,这并不是新人的用意,而她实在是美不可言,才使陪娘的脸如此地不光洁吗?五魁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他离开了石头,兀自背着新人立在那里,看太阳的光下他与背上的人影子叠合,盼望着她能说一句:这样你会累的。新人没说。但他知道她心里会说的,他的之所以自讨苦吃,是要新人在以后的长长的日月里更能记忆着一个背驮过她的人。

天确实是不早了,但后生们仍在拖延着时间,似乎要待到如铜盆的太阳哐嚓一声坠下山去才肯接嫁到家,戏弄了陪娘之后,又用木棒将勾连的狗子从中间抬过来,竟抬到五魁的面前,取笑着抹了朱砂红脸的五魁,来偷窥五魁背上的人面桃花了。

五魁无奈扭身,背了新人碎步急走。

这一幕背上的女人其实也看到了。一脸羞怯,假装盯眼在前面的五魁头顶的发旋上了。

互魁感觉到发旋部痒痒的。在一背起女人上路,他的发旋部就不正常,先是害怕虽然洗净了头,可会有虱子从衣领里爬上去吗?即使不会有虱子,而那个发旋并不是单旋,是双旋,男的双旋拆房卖砖,女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到后来,发旋部有悠悠的风,不知是自己紧张的灵魂如烟一样从那里出了窍去,还是女人鼻息的微微热气,或者,是女人在轻轻为他chuī拂了,她是会看见自己头上湿漉漉的汗水,不能贸然地动手来揩,便来为他送股凉风的吧。

这般想着的五魁,幻觉起自己真成了一匹良马,只被主人用手抚了一下鬃毛,便抖开四蹄翻碟般地奔驰。后边的后生果然再不磨蹭,背了嫁妆快步追上,唢呐chuī奏得更是热烈。.五魁还是走得飞快,脚步弹软若簧,在一起一跃中感受了女人也在背上起跃,两颗隐在衣服内的胖xx子正抵着他的后背,腾腾的将热量传递过来了。糙丛里的蚂蚱纷纷从路边飞溅开去,却有一只蜜蜂紧追着他们。

“蜂,蜂!”女人突然地低声叫了。

蜜蜂正落在了五魁的发旋上。

听见女人的说话,五魁也放了大胆,并不腾出手来撵赶飞虫,喘着气说:“它是为你的香气来的。”但蜜蜂狠狠蜇了他,发旋部火辣辣的立时bào起一个包来。

“五魁,蜇了包了!你疼吗?”

“不疼!”五魁说。

女人终于手指在口里蘸了唾沫涂在五魁的旋包上。

五魁永远要感激着那只蜜蜂了。蜜蜂是为女人的香气而来的,女人却把最好的香液涂抹在了自己的头上!对于一个下人,

一个接嫁的驮夫,她竟会有这般疼爱之心,这就是对五魁的奖赏,也使五魁消失了活人的自卑,同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邪念,倒希望在这路上突然地出现一群青面獠牙的土匪,他就再不必把这女人背到柳家去。就是背回柳家,也是为了逃避土匪而让他拐弯几条沟几面坡,走千山万水,直待他驮她驮够了,累得快要死去了。

是心之所想的结果,还是命中而定的缘分,苟子坪距jī公寨仅剩下十五里的山道上,果然从乱糙中跳出七八条白衣白裤的莽汉横在前面,麻脸陪娘尖锥锥叫起来:“白风寨!”

白风寨远jī公寨六十里,原是一个下河人云集的大镇落。不知哪一年,白风寨来了一个年轻的桑雄唐景,他打败了官家,以此安营扎寨,演动了许多英武的故事。他在别的村庄别的山寨是提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但在白风寨却大受拥戴,他并不骚扰这个寨以及寨之四周十数里地的所辖区的任何人家,而任何官家任何别的匪家却不能动了这地区的一棵糙或一块石头。虽然也娶下了一位美貌的夫人,但他的服饰从来都是白的,也qiáng令着他的部下以至那个夫人也四季着白色的衣裤。为了满足寨主的欢喜,居住在这个寨中的山民都崇尚起白色。于是,遭受了骚扰的别的地方的人一见着一身着白的人就如撞见瘟神,最后连崇尚白色的白风寨的山民也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匪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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