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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_贾平凹【完结】(9)



众山主的猜想一点不错,年轻的大王白朗虽然腰斩了黑老七,一把火飞灰烟灭地烧毁了地坑堡,但被一个最不起眼的山主护颈铁枷锁了,四条绳索绑了,行走数十日地解押到一座楼室里,这羞rǔ是太大了。他成心借此机会让众山之主们瞧瞧他一个王中之王是可以被人欺负的和欺负得了的吗?为了办好这次集会,他重新修整了寨堡的颓墙败栅,粉刷了所有楼亭舍院,到处收拢散落的旧部,招募新兵。但是,令白朗多少有些失望的是数天的时间里虽然张贴了布告喧腾了锣鼓传播了口信,上山来的人马仍是寥寥无几,更多的则是那些在地坑堡投降的喽罗,是山上百姓和从盐池偷跑来的盐工。这些新人伙的穿上了印有láng头标志的服装,包裹了huáng的巾帻,cao练刀棒,一见他就全伏地呼大王不已,他不认得这些陌生面孔,总觉得与他们没有以往旧部兄弟们的那份熟腻和亲切了。他派了一个当初功在陆星火之下的山寨头目,也就是在他杀死黑老七的那天攻打地坑堡的领头人,jiāo待了再次下山,无论如何要寻到所有的旧部兵卒重新归来,甚至动了qíng道:láng牙山寨遭难,我白朗没能保护好大伙,今日天不灭我,láng牙山寨的兄弟就要有福共享啊!

当众山主到齐了láng牙山寨的山门,那马就不能再骑,因为缘一面突出山嘴随势砌筑了二千级石阶,他们气喘吁吁往上爬,且道道围墙,层层栅栏,头扎糙huáng包巾腰佩雪光铁刀的迎兵吆喝打开,又吆喝关闭,甚是一派森严。上得山嘴,并未到得正寨,又是一峰崖,开元寺塔就在上头,而崖的两侧有飞瀑直下望之若练,路曲之绕过瀑后,走过了珠玉喷跳之处石皆成xué之处,仰视着崖上苍苔匝生如羊胛状,酷夏之中人也莫不心身寒气所bī了。白朗自然立于崖头路口拱拳喝迎了,自然又是往昔的一身素白一颗光洁头颅的和尚了,他声声呐喊,立即应者雷轰,早有数十个将鬓发挽紧是一个角儿的小徒们安顿了八八六十四张生漆染就的八仙大桌,众山主和所有山寨的大小新旧兄弟一齐入座了。众山主们走到了桌前,却没有落身下坐,而是环目望见了那旧制的三楹大门楼三楹仪门五楹正堂东西各三楹厢房,那后堂的侧门,那兵库房,三楹花厅,大门外东西分别的大厅,那十二间的榜廊全都焕然一新,张灯结彩,而新造的二十个窝铺,四个角楼,六个敌楼,连同了那木架哨台、天元寺塔,全cha上了新崭崭的láng头旗帜。这阵势便使众山主们少了志气,自惭形秽起来了,他们整衣理帽,尽量使脸上长久笑容,就在山鸣海啸般的乐鼓声中让随从抬上虎皮、熊ròu、熏jī、油鸭,和一坛坛美酒,成匹的丝布,以及火纸,食盐,豆油,木耳,香菇,言称薄礼小品不成敬意,然后弯腰向白朗恭贺,逐一地挑选着天下最美丽的辞句,以悦耳高亢的声调称赞白朗的英勇了。一时间里,láng牙山寨就是赛虎岭的一面旗帜,白朗就是众山之主心悦诚服的领袖,从此赛虎岭将固若金汤,那盐池的恢复指日可待,县城的官兵是一群糙芥,这方圆数百里地将永远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别一种清平的世界了!听着这么多的赞誉.早晨起来又兀自喝过了过多的烈酒,白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他也为自己的今日而惊讶了!是呀.天下哪有被囚押yù死之人又突然问报得深仇,重整了旗鼓,而又为此地振臂一呼就能应者云集呢?作了阶下之囚,黑老七仍是见他战战兢兢,这已经是别人不能做到的奇迹,何况在囚室之中又有一个艳丽若仙的女人钟爱于他,岂不又是奇迹中的

奇迹吗?!这全是自己的英雄气概所征服的呀,赛虎岭上有第二个人吗?或许,这些众山主和众喽罗的称颂未免过份了点,但除了他白朗哪一个人又能如此敢有一点承当啊!

白朗毕竟是英雄的白朗,在这样的场合中他不会忘记了为他牺牲的人,他要在万众欢呼里追念那些亡灵,他首先想起的是他的结拜过的三兄弟陆星火。他给大家讲述着陆星火的英勇,从一块jīng致的木匣里取出颗血ròu已化的头的骷髅,安放在高台桌上,为其奠酒,三跪六拜,声明他要修坟造碑,年年月月为他的可敬可亲的三兄弟荐祀。再下来,他就说出了一个女人来。当众说出一个女人,且这女人又是黑老七的压寨夫人,这于当过和尚的白朗是不宜的,于如今被传颂得神乎其神的白朗是不宜的,但他白朗还是要提到她。他讲述了这女人在楼室里怎样地照顾他,又是怎样地暗送了他的钥匙和短刀。此话一出,众山主和喽罗兵卒都议论哗然了。这一切的一切,是谁也不知道的.他们在白朗一说一个女人的时候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怨怪白朗怎么启这种口呢?可听罢了她的事迹,他们全都被这前所未见前所未听过的奇艳无比的人儿所感动,心想这女人一定是与白朗有缘的,是不是白朗已经和这女人有了那一层的关系了?这种想法当然一闪即过,遂感叹一个娇弱的女人能身为黑老七的压寨夫人而倾心白朗,这女人定受了英雄白朗的感染,更可以说身上流动了白朗的血气,越发证明白朗是一位大英雄了!

当白朗将一壶酒洒向地面,大家把酒全洒在地面,他们同时在心中祈祷着在自己的一生中也能遇上这么个女人,做一个有着生生死死的奇艳风流的英雄多好!白朗接下来在追悼为救他而攻杀黑老七的兵卒,追悼完了,他站起来喝令着兵卒点燃了pào铳连放三十六个爆响,令四十八位喽罗抬出jī鸭猪牛ròu一盘盘端上,将一瓮瓮烧酒在大碗中筛满,宣布能吃的吃饱能喝的喝足,没了黑老七,不怕有偷袭,醉得昏天黑地三天不醒的是白朗的朋友。但是,人群中有人叫道:“大王,你并没有追奠到一个更救过你而死去的人啊!”这一声很是响亮,似乎还带有童腔,已经坐下的白朗站起来问:“哪一位说话,是我遗忘了谁吗?”

人群中站出一个小小年纪的小卒,一件有着láng头标志的服装宽大过膝,显得两腿短矮失例,但眉目清秀可爱,白朗认出他是那个曾经chuī过唢呐,后来又守卫诵经楼的黑老七的旧部下。他站到了人群前的空地上,面对着白朗作了一个半跪的姿势,然后又陕了一下左眼,白朗被他的旧日动作所逗,不自觉地也冲他陕了一下左眼。小卒说:“大王刚才说到的黑老七的压寨夫人,那她正是我的表姐。表姐的事大王已经当众讲了,其实这一切表姐都给我讲过,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事,大王刚才不说我现在也不会说的。但大王一定只知道我的表姐一个人,殊不知为了大王死的竞还有她的一位丫环!当陆星火刘松林死了以后,可以说来地坑堡救大王的并没有几个武艺qiáng过黑老七的,但来救大王的人实在很多,这已经使黑老七紧张起来。为了使黑老七jīng神崩溃,不得很快杀了大王,表姐就同丫环偷偷书写了许多字条,上面都是一句话:‘取黑老七的头!’三更半夜让丫环贴得墙上有,树上有,茅房中有。这便是黑老七以为láng牙山寨的人混进了地坑堡,或是地坑堡的兵卒中有了láng牙山寨的jian细。他查了又查.搜了又搜,杀死了许多他的部下,但是,每日还是有字条发现,黑老七夜里再也不敢睡了,耽心一睡下有人取了他的头去,白日再也不敢先吃饭,耽心饭里放了毒,先要让别人吃第一日。人这么活着怎能不病呢,黑老七就病了,一听见风chuī树叶就惊,一看见日影灯影也惊,常常惊起来就怀疑他身边的人,要不严刑拷打,要不就杀了。大王你想想,他得了你的短枪.原本可以在地坑堡的堡门楼上瞄准前来攻打的人放枪吧?虽不能一枪打中一个,也可以三枪打中一个的,他却从不到堡门楼去,怕啥呢,就怕那里一乱,有人暗中害了他呀!这不就是字条的作用吗?可以说,他完全是一个神经病人了,身子虚弱不堪了,他最后去楼上杀大王,大王一定能瞧出他和从前判若了两人,被大王用短刀bī了再没作反抗,他以前也曾是凶猛如恶豹的人呀!我表姐的病到了快死的时候,是反复叮咛过丫环不能对人说这事,丫环给表姐点头,却在背地里哭了,她以为表姐放心不下她。这也难怪,她原是七星镇杨掌柜的女儿,杨掌柜曾经藏过黑老七,黑老七后来常去杨掌柜家,看中了她,虽不能明着抢来,却使了鬼点头勾引。黑老七早年是个串巢窝闯勾栏的能手。那杨掌柜的女儿就这样被他迷惑了成的jian,却后来又玩腻了,才让她做了我表姐的丫环。这丫环有这段往事,就以为表姐怀疑她为人有不争气之处,也就在那个晚上,她吊死在一所空院子的门框上了。她吊死了还贴了最后一张字条,那字条贴在她的身上。黑老七当然没有想丫环环做了什么,还以为丫环也被杀了,更是要杀了他的前兆。大王,她虽然是自杀的.但她是为了谁而自杀的?她的功绩并不低于地坑堡门外叫杀的兵卒,甚至她抵得住十个兵卒,二十个兵卒,但大王却只字未提到她!”

年幼的小卒说完,退回到他的位置去,白朗端起了酒,他深深地被那位并不知晓的丫环的作为所激动,他的嘴在颤抖着,一串一串掉下来的热泪滴溅在酒碗,正要双膝跪下去对着那上苍对着那冥冥之间游dàng不知着落的一个亡灵呼叫,便有人在嚎啕大哭了。这哭声是那样的悲痛和凄厉,在炎日当顶如油锅开炸的正午,使每一个人五脏六腑都在震撼了,抽搐痉挛了,他们以为这哭声来自云空,是那一个几乎永远无人知道的丫环的yīn魂在这彰昭的一刻恸哭了,以为是英雄的白朗率先在为自己

的内疚而悲泣了。但是,当众山之主和兵卒们看见白朗也抬起了惊愕不已的眼时,才听清了哭声发自土石场的北角,那一堆拥拥挤挤来瞧热闹的山民群中,而且已有人踉踉跄跄走过来了!也就在这时候白朗却兀自大叫了:“刘松林?!”

听到“刘松林”三字,站在白朗身后的一队贴身喽罗忽地扑过来,如挟风的虎群,将还没有走到场中来的人掀翻在地了。血涌得一脸通红的白朗把手中的酒碗哗啦摔了,大声怒叫:“刘松林,好个贼逆,你今日还有胆量来呀?来了正好,你那一颗贼头正用得上奠我láng牙山寨的英魂!,,

那人突然脖子挺硬了:“大王,你再看看是不是刘松林?!”

bào怒了的白朗一个愣怔,待看了一眼时,那人长得和刘松林十分相似,但毕竟比刘松林矮了些,也胖了些,脸上没有那抽烟土人的一层土灰色,不禁也疑惑了:“你不是刘松林?”

那人说:“我不是刘松林,刘松林却是我的一奶同胞。大王今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刘松林是你第一个要杀要剐的叛逆,可你大王哪里知道这奠祀的第一人却应该是他!”

众山之主和芦席上的残部兵卒几乎是愤怒了:“这厮胡说八道了,刘松林叛主投贼,残杀陆星火,难道还成了功臣不成?!”

白朗却挥手让喽罗们放开了那人,冷峻地问道:“刘松林他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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