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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前本_贾平凹【完结】(14)



才才和小月把牛ròu拿到荆紫关街上卖了,卖到最后十斤,买主正好是他们早年的陆老师,陆老师听说了他们定婚的事.很是说了一番吉庆话,硬拉他们到学校去坐坐。

在陆老师的房里,两个人都觉得很热,就都脱了外衣,小月穿着那件高领白色尼龙衣,显得亭亭玉立。陆老师说:

“小月出脱得越发俊样了!这件尼龙衫活该造下是你穿的,这就是门门在丹江口市给你买下的那件吧?”

小月一直在笑着,忽地红了脸,口里讷讷起来;才才目瞪口呆,说了一声:

“门门买的?”

陆老师并未看出他们的面部表qíng,只管说:

“门门买的时候,我还怨门门买得太时髦了,怕你不会穿呢,没想穿起来这么好,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外人见了,还真不能相信你是本地人哩!”

小月恨陆老师说得太多了,太多了!她不敢看才才的黑脸,忙岔开陆老师的话,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就匆匆向老师告别了。

一到船上,才才就说:

“小月,陆老师说的都是真的吗?”

小月说:

“真的。”

“那你为什么哄我,说是你买的。”

“为什么要给你说呢?”

小月一转身,拿着篙去了船头,使尽力气地cha入水中,竹篙、身子在木船上组合成斜斜的几乎与木船要平行的三十度夹角。话一句不说,气一口不出,船汩汩地往前疾行。身子慢慢地直立起来,竹篙还是cha在原地,开始直立,又开始向后,夹角九十度,六十度,三十度,木船似乎要走了,人和竹篙要掉在水里了;猛地一收,又跳到船头,再cha篙,再组合斜斜的几乎与木船平行的夹角,反复不已,雕塑着力的系列的形象。“为什么要给你说呢?”她的口气很硬,显示着一种不容置问的神气,但她的心里却是这么慌呀!她是在年轻男人的目光中度着青chūn的最佳时期,她自信地主宰着才才、门门,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男人的jīng神的,但这次说过这一句,就没有勇气和力量去看才才的眼睛了。“我是你的未婚丈夫!”才才只要说出这一句话,她的防御之线就会立即全然崩溃了。她害怕才才会这样向她进攻.同时又一次希冀着才才能这样向她进攻,一下子bī出她一副qiáng硬气势后边的虚弱、羞耻、后悔的女儿的心来。但是才才站在那里,浑身抖着,回答不上她的那句以攻为守的话,而只是冲着不在跟前的门门叫道:

“他为什么要给你衣服?门门,流氓,流氓!你这不要脸的流氓坯子!”

看来,才才到底不敢向她失色变脸。她直起腰来,将竹篙“哗”地横丢在木船上,说:

“你不要这样骂他,一件衣服够得上是流氓吗?要错应该是我的错,骂人家起什么作用?”

“我就骂了!流氓!流氓!”

小月坐在船尾冷冷地笑了。

才才又骂了一声,抬头看河岸上,有三个人远远在沙滩上走过,他立即禁却了口舌。木船失去了撑划,停在中流,很快斜了身子往下漂去。那拉紧在河面上的铁索,就成了一个弓形,船被牵制了,像是一条勾了钩而挣扎的鱼。他气愤地问道;

“他给了你衣服,你给了他什么?”

“给个没有。”

“没有?”才才说,“我盼着是没有,可他这个流氓,能白自给你衣服吗?”

“你这是在审训我吗?我告诉你,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小月还不至于就能做出什么事来。他对我好,这我也是向你说过的,我没有理由拒绝人家对我的好。”

“你再说,你往下说啊……”

“完了。”

才才yīn沉着一张痛苦的脸,摇头了。

“小月,我这阵心里乱极了,我真盼望门门是外地的一个流氓,是一个过路的无恶不作的流氓,可他偏偏就在咱村,偏偏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小月心里还没有背叛你。”

“那你听我的,你不要理他,永远不要理他。”

“你要把我什么都管住吗?我问你,你听我的话了吗?你哪一次倒是听了我的话?!你想过没有,门门为什么要给我送衣服,我为什么就接了人家的衣服?你现在这么发凶,你是给谁发凶?给谁,嗯?”

小月说着,长久压在心里的怨恨一下子又泛了上来,恢复了以往那种统治者的地位。才才抱着脑袋,“哎”地叫了一声,就趴在船舱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月静静地看着,心里一时却充满了一种鄙夷的感qíng,后悔刚才跟他说了那么多心底话。站起来,极快地将船撑到岸边,系了缆绳,说:

“哼,多有本事!你在这儿哭吧,打吧,多伟大的男子汉!”

拂袖而走了。

天已经黑了,月亮从山峁上爬出来,并不亮,却红得像害了伤风的病人脸。才才娘将晚饭做好,满满在大海碗里盛了,已经在锅台上放凉了,才才还没有回来。她又去喂猪,唠唠叨叨一边拌食一边跟猪说着话,耳朵却逮着院外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慌慌的。

当小月到家的时候,王和尚已经吃罢了饭,叫小月快去吃,小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她的小房里。他也懒得再叫,抄着手出门走了。牛一死,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想出门,可睡在土炕上眼睛却合不上,牛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天黑些了,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去转转吧,可不知不觉就转到老毛家的牛栏边去了。那几头大象一般的高大的huáng牛还拴在土场上,或立或卧,他就忍不住蹴近去,抓一把糙喂着,牛嚼糙的声音是多么中听的音乐啊!粗大的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已经湿润了他的胳膊,那牛舌头舔在手心,一种舒坦得极度的苏痒就一直到了他的心上。突然间,老泪“叭叭”地落下来。

一直到老毛的媳妇大声开门,叫嚷要牵牛进栏了,他才赶忙猫了身,从那边矮墙头下溜走了。

他趿着鞋,扑沓扑沓走到才才的院门口,才才娘丢了魂似的,正倚着门扇向外瞧着。她赶忙招呼亲家进去,口里说着去倒茶,但拿出了茶碗,却忘了提水壶,水倒下了,才又发觉还没有放茶叶。

“你怎么啦?”王和尚说。

“他伯,才才怎么还没有回来,我怎么心里慌慌的?”

“小月早回去了,他一定又去地里了,这才才,一到地里也就丢了魂了。”

正说着,才才却回来了,谁也没有理会,一声不吭就钻到炕上去。两个老人一脸的疑惑,才才娘跟进去用手摸摸他的额头,以为是病了,却摸出一手的泪水,便抱住儿子问怎么啦?才才“哇”地哭了。王和尚也跑进来,越是bī问,才才越是哭得伤心,王和尚就火了:

“你哭什么呀?你没长嘴吗?你还要我们给你下跪吗?!”

才才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才才娘靠在界壁墙就不动了。王和尚打了个趔趄,脸上像是有人搧了一巴掌一样火辣辣的烧着疼。他开门走掉了,走到院里,撞在桃树上,鞋掉了,提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跑。才才和他娘出来喊他,他像聋了一般。

小月的小房里亮着灯。门已经关了,王和尚喊了三声,没有回应,一脚便把小房门踹开了,指着脱了外套正呆坐在炕沿的小月破口大骂:

“你个贼东西gān出这么好的事啊!你叫我这老脸往哪里放呀?家里这么不安宁,原来是你这没皮没脸的带了邪气!你那么想穿衣服,你是没有吗?你把先人就这么个亏啊!”

小月看着爹,没有言语。

“你给我说!你给我说你gān了些什么丑事!”

小月从炕沿上溜下来,胸部一起一伏,说:

“既然你全知道了,你问我gān啥?说也说不清.你看怎么办?”

“好你个不要脸的!”

王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月的尼龙衣高领,猛地一搡,小月踉跄着跌在后墙根上,尼龙衣撕烂了。

才才和他娘赶了来,门口已经有人在听动静,忙“砰”地关了院门。才才娘就用头把王和尚羝出了小房门.小月“哇”地一声哭起早死的娘来了。

屋里一起哭声,院门外的人就越涌越多,三三两两趴在墙头上往里看。王和尚心里一阵搅疼,抄了铣把又要扑进去打,才才一下子跪在岳丈的面前,说:

“大伯,你不要打她了,我求求你,你心里不好受,你不要生气啊!”

王和尚拉着才才,老泪纵横,拍着手走到院里,突然扑在山墙上钉着的那张老牛皮上,一双青筋累累的枯手死死抠着牛皮,悲声大放。

“啊啊,我怎么这样苦命啊!我死了牛。我在人面前直不起了腰,牛是我害的啊,好好的牛,怎么到我手里就死了,它得了结石,我只说牛吃了糙就会长膘,怎么会想到牛吃了糙还能结了石头?

“啊啊,小月,小月,你来把你爹杀了啊!我受寡把你拉扯大,你就这样报应我吗?冤家,冤家呀,你让我也得了结石,你来把我这脸上的老皮剥了,也钉在这墙上吧,我怎么见人啊,我还有什么脸面到人面前去呀吗?!”

他使劲地拿头在牛皮上撞,浑身痉挛,哭一阵牛哭一阵他,骂一声小月骂一声自己,末了就抓着牛皮倒下去,抱成一团,呼天抢地。才才又赶过来,替他摸着胸口,王和尚又语无伦次地哭叫起来:

“才才,你打你无能的伯吧,是伯害了我娃啊,啊啊,伯不是人,伯对不住你,伯没有把牛养好,伯没有教管好她,唉嗨嗨,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才才也流下了眼泪,说:

“是怪我,伯,怪我啊!”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王家的风波,山窝子里的人都在议论。他们凭着自己一贯的立场、观点,作出不同的结论,有向东的,也有向西的,说什么话的都有。小月三天没有出门,丹江河渡口就从此不再开船,过路行人,有紧急之事,赤身蹚水;无紧急之事,便绕道走那湾后的吊桥了。

河面上安安静静起来,大崖上的石dòng里,鸽子可以一直飞过来;水光波影的投映,现了,逝了,永远按着它的规律反复变幻;小船用粗粗的铁索系在西岸的树根上,早晨顺cháo而起,夜里顺cháo而伏,一堆一堆碎木杂糙,水尘làng沫,集在船尾,夜里一阵风起,方位横横地斜了;那些黑色的,闪着红色尾巴的水鸟安然落栖在拉紧在河上空的铁索上,一动不动,像是铁索上打下的结。

门门还不知道这事。

工地上,正发愁着急用一批木料,但是,因为是三省的三个队合办的工程,各省的所在县都借口不是纯粹本省利益而互相推诿,不给批木料指标。工地上猴急了,四处想门路,老秦就毛遂自荐,说丹江上游的韩家湾公社文书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的丈人是商君县林业局长,只要他去走通,二十多方木料是打了保票了。工地上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老秦却提出条件:一是必须送礼,烟要好烟,陕西省名牌“金丝猴”五条,酒要名酒,丹江口市的玫瑰果酒五瓶。二是必须全包他的吃住花费,还要每天一元二的补助。众人都骂他黑了心,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咬咬牙答应了他。临出发的时候,老秦却把门门叫去,要门门去问问小月能不能把那些牛huáng卖给他,他可以带到山里去倒换些东西。门门当场碰了他一鼻子灰。老秦落个没趣,就又打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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