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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_贾平凹【完结】(33)



就有人进村去拉来了架子车,要将牛抬上去运回,但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从láng的嘴里也取不出牛的左蹄,结果就用刀砍láng的嘴,láng嘴被砍开了,牛蹄是一直顶在láng的喉咙眼上,仍是取不出,乱刀剁下,láng头就被剁开,开始宰割láng尸,他们似乎并不稀罕láng皮,那血糊糊的带着毛的lángròu块就这个一块那个一块埋在了渠边的树根下去做肥料,甚至有人将渠边的一棵桃树砍下来做成许多木楔,在埋lángròu的地方钉下去,诅咒着láng永远不能转世托生。

他们没有向我攻击,但也没有人理会我,等人全部散走后,石拱桥上就留下了大舅和我。大舅扶着我回到了他的家。

一个小时后,舅舅满身是血地回来了,他没有拿枪,肩头上背着富贵,富贵的前腿已经断了,从舅舅的肩上吊下来,一晃一晃像吊着一个小木棍儿。

“舅舅,你又打死láng了!”我责问他。

“我没有。”舅舅说。

“没有,你骗谁呢,”我恨恨起来,“我听见了枪声,你是弹无虚发的,你没有打死láng?!”“我往空中放了一枪。”舅舅说,“是富贵追上去咬住了láng,但láng也把富贵的腿咬断了。”“我听见的是三枪,明明是三枪。”“我去救富贵,烂头就把枪夺去了……”舅舅把富贵放下来,叫嚷着大舅快拿酒来,然后将一瓶酒洒在富贵的断腿上,富贵嗷地叫了一声,舅舅就从怀里掏出白药敷了,再拿一根窄木条固定了断腿,包扎起来了。可怜的富贵卧在那里,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灰浊的眼睛看看舅舅,又看看我,我把脸转过去,但仍是不饶舅舅的,“那两枪是烂头打的?

他打死láng了?“

舅舅并没有回答我。不知从哪儿跑回来的翠花,口里衔着一只老鼠在院中嬉戏,它并不立即将老鼠咬死,而是打翻后就伏在那里静观,老鼠突然向前逃跑,它又一扑将其打翻,老鼠就再不动了,它伏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喵喵地叫,摇了尾巴往旁边走,开始卧下打盹,但这时候老鼠猛地跳起来又逃,翠花呼地在空中腾起,老鼠立在了那里像定住一般,约摸那么一刻,老鼠趴下来,忽地向捶布石冲去,脑袋就裂了。

我看着发了呆的翠花,猛地一跺脚,远远的什么地方又是一声枪响。

这一个白天,舅舅在我的监视下,并没有走出院子,他窝蜷在那个大圈椅里,人缩得像一个马虾,外边再没有枪响,但远远近近有人的呐喊声和欢呼声。我提出到外边看看,让舅舅制止捕杀láng的活动,舅舅反问我:“这阵又让我出去呀?”末了说他出去不能让我去,但我坚持要一块去,他就不动了。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就嚷道既然你不肯出面阻止,局面无法控制,那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我去州行署汇报,行署会派公安部门来gān预的。但大舅关了院门,说谁也不能离开,若让公安」门来gān预,这不是要出卖村子里的人吗?既然出去制止不了,而你们去现场那又不妥,gān脆都呆在家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能装吗?”舅舅却对着大舅吼了一声,“我是回来送富贵的,他们还都等着我哩!”天渐渐地黑下来,外面的声响并没有停歇,甚至有了锣声鼓声,还有哐哐的敲打着脸盆声,而且声响游移不定,似乎是láng从盆地的南边河滩到了北边的土塬后又逃窜到了村中。果真院门就被人嘭嘭拍打,一声紧一声地喊:“有人没?有人没?!”大舅把门打开了,是一个妇女拉扯着三四个孩子,面如土色,惊慌不已,一扑进院子就哐当关上了院门,她说他们看见láng了:男人都跑去打láng了,她原本是带着几个孩子坐在家里的,但孩子爱热闹,都嚷着要出去看,她就领他们爬上了门前榆槛上的架板上。这架板是她的丈夫夜里乘凉避蚊一个人睡的,而一个大人四个孩子坐上去就特别拥挤,但他们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她就用绳子把孩子们的腰拴在架板上。他们先向远处的马鞍岭上看,那里有火光,一溜带串的火把一会儿分开一会儿汇聚,后来就流星般地在河滩上流动。孩子们当然兴奋,都是带了弹弓的,也就站在架板上不停地叫喊:láng!láng!村中巷道里和屋后的庄稼地中凡是有光亮如火星眨动的就认作是láng眼,弹弓齐发,但打中的却是狗和猫,还有一只猫头鹰。这令孩子们十分开心!就在他们嬉闹的时候,庄稼地里,又一对闪着绿光的眼出现了,孩子们叫道:“贝贝!贝贝!”贝贝是她家的狗,贝贝哼了一声的,绿光就游过来,到了榆树底下。孩子们说:贝贝,你没去捕láng吗,你怎么回来了,láng被打死了吗,你这láng的舅舅!láng是怕狗这个当舅舅的,但也有故意伤害舅舅的外甥。贝贝坐在了树下往上看,后来就跳上了树旁的厨房顶上,贝贝的意思是它要上来呀。孩子们就招呼着贝贝往上跳,只要跳上榆树的第一个杈上,他们就可以帮它到架板上来。但是,她自己差点就吓昏了,她发现了贝贝并不是真贝贝,是láng!因为贝贝没有那么长的大尾巴,而且贝贝的尾巴往上卷,一直能卷到头顶上,这láng的尾巴拖着,它坐着的时候,大尾巴压在了屁股下,一站立就全bào露了。她一下子把孩子们全按住,失声地喊:láng!láng在厨房顶上僵了一下,láng也是惊住了,被识破了真面目的láng随之便龇牙咧嘴地现出凶相,发着哞声还要往树上扑,扑了一下没有抓住榆树,从厨房顶上掉下去。可似乎并未跌痛,láng仍绕着树往上叫,又开始啃树皮。到了这一步,他们是真正地害怕了,一起拿了弹弓往下打,口袋里的石子打完了,扔了弹弓往下砸,láng可能啃树皮啃得口苦了,跑到厨房的水桶里喝水,出来又啃树,亏得是树粗它啃不断,láng就卧在树下还是不走。孩子们就哭起来,但孩子们一哭,láng却站起来要走呀,它走到了庄稼地边又返回来,在厨房里叼起了一件晾着的衣服才走了。

“我们还敢在架板上呆吗”,妇女说:“可敲了几家门,家里都是没人!我只说撵láng把láng撵出村了,谁知道láng还敢进村?!”“你们看花了眼吧,说不定还真是狗哩。”大舅说。

“孩子们没见过láng,或许把láng认作了狗,难道我连láng和狗也分不清吗?”女人说,“这láng是黑色的,吊个肚子,非常胖。”“胖?人常说gānlánggānláng,láng能有多胖?”我说。

“它要是不胖,肯定扑到树杈上来了。”“是个胖láng!”孩子们也在比划,“肚子胖得挨着地了。”舅舅突然问:“头是不是很大?”

“大头。”“嘴巴有些歪?”

“这倒没注意。”“尾巴有没有一半是白的?”

“嗯。”“难道它也来了?”舅舅沉思了一下,拿眼睛看着我。

“谁?”我问。

“十五号。”舅舅说,“十五号在公王岭那一带的,怎么也出现在这儿,láng真的是要在这里有了什么集会?!”舅舅的话使我们都惊骇不已,大舅先紧张起来了,他知道舅舅是懂得láng事的,口里没有妄言。“都进屋去,进屋去。”他立即让孩子们都进了堂屋,谁也不能随便跑出院门,既然那只大肚子胖láng是在村里,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突然出现的。舅舅则系上了那条宽大的腰带,他叫着我,问“枪呢枪呢?”意识到枪是被烂头拿着的,咕哝着骂了一句,就在人字形的裹腿上别上了他的那把刀子,又将一把菜刀别在腰里,提上一根棍开门往外走。我说:“舅舅,舅舅!”他回过头来:“要出人命了,你还不让我出去吗?!”我说:“我跟着你吧!”他没有说话,已经走出了院门,大舅忙将一把铁锨塞给我,叮咛我不敢空手,“那我还得在家里,”他说,“这些孩子不护着怎么行?”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这以后,qíng形如电影中的追捕场面一样,在幽长yīn暗的村巷里,舅舅影子一般地腾挪闪动,而每腾挪闪动一下,身子却是贴在巷两边的土墙上,像是刮来的风将一片树叶贴在了墙上,显得身子是那样的薄而贴得那样的紧。我无法跟得上他,只是笨拙地跑动,跑动着又怕惊动了láng,便跑跑停停,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舅舅只好直着身子从巷中往前走,走得不快,又大声咳嗽,为我壮胆,发觉没有什么异样时回头给我招手,我就追上他,他然后再往前走一段,再向我招手。但是,我们搜喊了四五条巷子,又在村外的庄稼地里观察了多时,没有láng的踪影。远处打láng的呐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些村人进村了,三五个打着火把的人在村口碰见了我们,竟责问起了舅舅。

“你跑到哪儿去了,都眼巴巴等着你哩,你却无踪无影?!”舅舅讷讷着,问:“撵走láng了?”

“打死四只了!”我急了,对舅舅说:“你瞧瞧,打死了四只,一共有多少只呢,在雄耳川就打死了四只?”

舅舅并没有接我的话,他烦躁起来,问烂头呢,问烂头把他的枪拿到哪儿去了?舅舅这时是恨着烂头,他一定认为烂头拿了枪打死了四只láng。他现在却是两头受气。

“多亏还有那个小伙哩。”村人说,“可你跑得没了踪影,你要在,你那烂头也不至于遭了那份罪!”“他怎么啦?”

“他打死了两只,第三只明明就在土崖上,可一勾扳机,子弹却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弹头弹过来倒偏偏把他的手腕打中了!他枪法是不如你,可也是怪事,明明是向前打的,怎么就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又弹了过来,就是弹过来打不着别人,就打着了他?!”“他受伤了?”我叫了一下,“人呢,他人在哪儿?”

“送到镇卫生所去了。”舅舅并没有惊慌,月光下我听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胸脯起伏着,说道:枪呢,枪现在谁拿着?果然又一伙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扛着枪,舅舅气乎乎地把枪夺回来。

“还有三只láng哩。”他们吵吵起来,说明明看着了就是撵不上,这肯定都是些新投放的láng种,有着幻术,烂头就吃了幻术的亏了。

“你们没有看见láng进村吧?”

舅舅似乎懒得理会他们了,他提了枪转身就走,我赶紧撵上,那些村人还愣在那儿。我们是一直走出了村子,竟走到了沟壑沿上,难道舅舅不再寻找跑进村子的那只吊肚子肥láng了吗,或许是村人回到了村里,也用不着担心láng突然出现伤害了人吧,他反正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而同时我听见了大舅在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大舅一定是发现了回来的村人,他家的孩子们在报告着碰见láng的事,而村子立即如炸了锅一般鼎沸了。这些,我们已无法去理会了,因为舅舅是咕在了我的外爷的坟头上,默默地站着,后来扑沓一下跪在了地上。

“爹,爹,”他在说,“我腿上无力了,我怕要瘫痪了!”舅舅的话我听得明明白白,我赶上去搀扶他,问:“舅舅,你的病又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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