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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_贾平凹【完结】(25)



金狗嘿嘿笑着,猛地收住架势,一字一句地说道:“乡下人不只是光会吆车拉沙子吧?”

闹事的城里人骑车遁去,一场争吵就这么结束了。赶车人千声万声感谢金狗,金狗却黑封了脸面教训道:“要进城,就刚帮硬正地来,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别人就把你当狗耍了!”说罢,扬长而去。但是,金狗又走了一节路后,气消下来,不觉自己也笑了:训斥赶车人不要自卑,而自己如此激动,不也正是自卑的另一面表现吗?金狗呀,金狗,在州河水上的时候,州城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如今要做了州城的人,而且是州城报社的人,面临的环境将是什么样呢,能适应能发挥自己需要发挥的能力吗?

金狗首先被分配在一个编辑室上班,他的任务是一边负责编辑室的内务杂事,一边熟悉编辑业务,进修提高新闻写作知识。办公室六个人,主任是一位五十余岁的长脸人,使唤金狗如自己的儿子。金狗是听话的,脚手勤快,每日提前来,提水,拖地,倒垃圾。时间稍长,便知道这个主任唯一能领导的只有自己。那个穿牛仔裤的,是州城组织部长的小舅子,可以为一点小事破口与主任争吵,那个年轻的姑娘又是地区文化周长的女儿,模样俊俏,开口闭口称总编、主任为叔叔,而那个戴眼镜的老龚,本是与主任一起到报社的,资历学问皆是

不把主任放在眼里,常要作践主任五十年代怎样进城后爱上一个女学生,而抛弃农村的结发老婆。最后是一位三十九岁的中年寡妇,则有人看见半夜在总编的办公室不出来,出来碰着人了,声言是“汇报工作”的。小小的办公室里,满墙挂着报纸,满柜子满桌子的稿件,电话铃三分钟五分钟催命似的嘶响,各式各样的作者接二连三地来查询稿件,来请教学习,来质问为什么他的稿件不见报。时常就有来带了礼品,一包瓜子儿,一条香烟,一袋拔了涩的甜柿,竟甚至有服装厂的作者,拿来了一捆减价处理的花裤衩,给每人面前丢放了一条。这种无奇不有的热热闹闹的景象之后,办公室门关了,大伙就评论哪个作者傻样,哪个作者发型好,体形好,议一议报社里××和××的桃色新闻,当然这绝对是在寡妇编辑不在的时候。直到一切该说的都说了,大家低头处理各自的稿件,男的吸烟,女的品茶。那寡妇编辑终于说:“金狗,你是白石寨县上的人吗?”金狗说:“白石寨仙游川的。”“好名字!到报社前在什么单位!”“农民,撑排的。”“哦,你什么亲戚在州城吗?”“没有。”“没有?你还保密呀!”金狗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看稿件,有疑问的,不懂的,恭敬求教各位。每每抬起头来,他就看见坐在对面的文化局长的女儿那一身漂亮的衣服,她似乎要领导州城服装新cháo流,三天两头换出一身新的。现在她又结了一条大红领带,金狗低头看稿子时,总觉得眼前有一道红光,痴眼看她,她也就发觉了,征求对她的衣服的评价。金狗说不出来,只能报以首肯,那文化局长的女儿就要说:“金狗你不懂服装的,你还是给咱说说州河上的怪人怪事吧,稿子看得头疼,调剂调剂神经吧!”金狗的思绪就到了河上,到了船排上,终在众人怂恿下,讲怎样làng里行船,夜半里听见一种奇异的叫声,老船工说那是水鬼的声音。讲夏日的河滩如何恐惧,有人走着走着忽然中邪,会拿头直往沙里钻,结果口鼻塞沙,窒息身亡。讲河岸上的某人家,媳妇如何与一个船工相好,勾搭成jian,被村人发现,赤条条吊在树上抽打,那男女后来就出逃,发现他们的时候,淹死在月日滩上,尸体还紧紧抱着,分也分不开。但金狗讲得更多的却是州河发大水,船工们怎样舍命去救溺水的人;行船翻了,十几条船怎样一起去打捞;船到上游去砍柴,砍荆条,夜里睡在山人的烧得发烫的炕上,女主人睡在炕的东头,男主人睡在炕中,船工睡在炕的西头,整夜油灯不熄,轮番在一口大的便桶里发各自的声音小解。在这个时候,金狗是活跃的,激动不安的,且脚手辅助于表演动作。但往往讲着讲着,就想起了白石寨那个铁匠铺,铁匠铺里一个拉风箱的女孩,金狗就不讲了。

金狗一离开州河,英英就随之在头脑里消失了,他似乎有一种心理,为自己同英英发生的那次关系而窃喜,是小小地惩罚了田家,甚至于对于英英现在的处境而幸灾乐祸了。但是,小水的形象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他原先自以为只要离开了州河,离开了仙游川和白石寨,对小水的内疚就可以渐趋平静以至淡化忘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离开小水越远这种内疚越是qiáng烈,痛苦得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进入州城以后,他每天接触着城市的时髦美,这种时髦美不能不令他倾羡,当在报社大院看到那么多风度翩翩的女子,在大街看到来去往复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他才懂得了古书上常写道的四个字:如花如云。一边是小水,他敬菩萨而内疚,一边是时髦美,面对着雌shòu而冲动。当金狗接触到这形形色色的州城女子后,他常常作想:小水如果能到这里,也能穿上那样的服装,小水绝不会逊色的。这种想法越来越qiáng烈,以致使金狗产生了小水与城里时髦女子合二为一的幻觉。如此幻觉中的女人折磨着他的qíng绪,使他在办公室qíng不自禁谈论过州河上的故事后,就一个人要悄悄溜出办公室,往报社斜对面的小酒馆里一壶酒独坐独饮,然后回来半天一语不发。

办公室的同志开始评价金狗:激动起来特别发狂,沉默起来异常消沉,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角色!

后来,报社里发生了一件事,好多人发现自己的信件老不能按时收到,收到了,总似乎有被拆过的痕迹。金狗是三天也就能收到英英的信的,信总是三至五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最革命的话,都是中学生的文体,词藻堆砌,格言成段,却少不得开头结尾是最俗的话句,什么“亲爱的哥”呀,“您的妹妹”呀,且描写一段那天晚上在金狗家里的事。金狗一看见她描绘那一夜的事,脸就发烫,虚汗直冒,心里充满一种懊丧和悔恨!信立即就烧了。他害怕这样的信让外人知道,每次上班总是到信栏里事先拿走。当报社发生有人偷拆信件的事后,他也留神到英英的来信封口处怎么也是湿的?他花费了两个晚上,潜伏在信栏不远的暗处,侦查是怎么回事。果然这一夜已经两点,一个人影蹿至信栏下,匆匆将信全拿走了,两个小时后,那人又悄悄赶来,要将信放回原处,他扑上去一把拦腰抱了。盗信人竟是另一编辑组的一位六十岁的老编辑!事qíng审查清楚了,这位老编辑将别人的信偷偷拿去,用刮脸刀轻轻启开,将信看了,又小心翼翼复装好,再连夜送回信栏。这事使全社职工震怒,一致要求查出他偷信的政治目的和yīn暗心理。但是,查明结果,他纯粹只是心理变态。事后,金狗听人讲这位老编辑是某一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九五七年虽未打成右派,但因言语过激,一直被列为“内控”分子使用,从此再不多言多语,即就是在本编辑组小会议上,轮到他发言,也必是一分钟两分钟的话都要拟好一个发言稿,按稿宣念,末了还要有四句“高举红旗向前进”之类的顺口溜诗。且偏娶有一位年轻的媳妇,掌握家中政治、经济、外jiāo大权,长期与一位副总编通jian。他几次进屋撞着了,气得就坐在椅子上,拿一张报纸来看,挡住那一幕主恶的场面,而说:“卑鄙!卑鄙!”可这位副总编在会上却还总是点名批评他的编辑水平差:将一份来稿退了,作者竟投寄《人民日报》而发表了。

这件事使金狗大受刺激!意识到人的灵魂若永处于极度的汤水煎熬中,人便会失去自立自qiáng,心理变态,堕落为一个“窝囊废”。金狗从那位老编辑身上,觉醒了自己,他就要努力工作,全力拥抱自己的事业,只有这样,他才能拯救自己,才能医治那一颗痛苦不堪的心!

三个月后,金狗被调到了记者部。记者部更是热闹的部门,那些年轻的记者,上衣口袋里总装着记者证,且偏外露出一指红的颜色,在街上惹每一个人注意。金狗跟着老记者,学会了采访,学会了处理各种复杂局面,学会了应酬各类人,也学会了做记者的派头。他努力在克服着农民意识,要把架势奓起来,见到任何人,到任何部门,一想到自己是记者,什么也不胆怯了。他现在真正明白到,记者的权力说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有,什么都有!每天,送给记者部的请柬很多,邀请的电话也不断,某某企业要开张了,某某公司开座谈会,记者是被请坐上席的。吃饭,尤鱼海参银耳蘑菇七碟子八碗摆满桌子,白酒甜酒啤酒汽水五颜六色整筐端上,题辞,留影,末了再送一包礼品,小是电热杯电熨斗电饭锅一应电器家什,大到chuáng单毛毯毛料皮箱高档用品。于是,第二天的报上就登出了某某企业某某公司的消息,产品用不着刊广告了,采购员大放其心地前去订货,既省钱又扬名又推销了货!金狗简直大吃一惊,没想到报纸的作用这么大,而报社内部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一次,某个体户饭店经理来报社,要求报纸公开能为他们撑腰,指责现在好多部门借故勒索他们。金狗和一个记者去那里了解qíng况,得知饭店从申报到开张,共请客了一百多次,花销了二千元。过几天,税收的来了,吃;卫生检查的来了,吃;管水的来了,吃。都得吃!管电的来了四个,一桌饭吃到一半,又来了两个,说:那四个只管室内用电,他们是管室外电的。只好笑脸又迎进来,重开一桌又吃。单是那个地区垃圾清洁工,一个jīng瘦的糟老头,也立在饭店门口高声叫骂,指责这个店在修理店房时往垃圾台上倒过一次垃圾。“有没有申报在这儿倒垃圾的手续收据?”没有,那就罚款吧,老头掏出一沓发票来:“jiāo三百元,我给你开收据!”店经理只好连声告错,求高抬贵手。老头就张口叫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片,我是管垃圾的!”结果又请人吃一顿。吃毕了,老头竟会从怀里掏出一个饭盒,说:“家里还有一个傻儿子,随便给装一点剩饭吧!”又得拿一盒新饭好菜!金狗听了,气得连连骂娘,答应一定要公开揭露这些勒索者。经理说:“好,咱们吃顿便饭吧,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异常丰盛。吃罢,那个记者去结账,回来金狗问:“多少钱?”回答是:“不要钱。”金狗急了:“不要钱?咱这不是白吃吗!咱是为调查人家被白吃得太厉害来的,咱也把人家吃了?!”同事说:“这没办法,现在就成了这样,你要不吃,经理倒要怀疑咱给他们撑不撑腰了!”

金狗想:好端端一个社会,风气怎么竟成这样?在州河,觉得两岔镇不好,白石寨不好,州城里却也是如此!金狗实在是愤怒了,热血冲脸,面红耳赤。那同事竟笑了,说:“你这一怒,也就怒出你的幼稚来了!什么叫社会,这就是社会!咱们做记者的,说起来什么官也不是,可一般官却怕记者,若依这点优势也去捞些什么便宜,捞是捞得着,可咱不gān,那太rǔ没了良心,咱只能利用这点尽力去为百姓办一件两件好事就是了。今天咱回去写一个东西在报上登了,毕竟会刹一刹这种勒索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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